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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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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遇到张鹤初,是1929年的冬天。打从前一年张德显张老爷子摇身一变,从督军成了省长,就一直以消灭清朝余孽的名号,四处打劫阔绰人家。整个河北省里的富户,晚上睡觉都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就轮上自家倒霉。这样来看,我似乎还要感谢老爷子,要不是他,我这辈子也不会和张鹤初有半点交集。
毕竟有哪个留洋回来的公子哥会遇上一个地主家的暖床丫头呢?
遇见的日子我记不大清了,年纪大了,什么也记不住。但那尘封的记忆,仿佛是裹了油一般,藏在心里,风吹不走,雨也淋不透,一直在脑子里,摆在一个不那么显眼的角落
像是一场做了半生的梦。
腊月里头,那位花了五块大洋,从我的醉鬼爹那把我买回来的地主老爷佟二万,同往日一般把我捆了起来,用沾了盐水的小牛皮鞭子抽我,这是他从一个东洋人卖的书里学来的,佟二万年轻的时候逛窑子,伤了身,没到四十岁就起不来了,靠这个来满足自己。倒也打不死人,只是经年累月,后背留下了不少疤,佟老爷把着我的脸,一边死命地扇着巴掌,一边说:“花娇啊,你身上的口子越多,我越兴奋。现在哦,哎哟,我看一眼就射了。”他嘴上还没来得及蹦出更多的荤话,突然有人破门而入。佟二万吓了一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没来得及穿上鞋,就被人薅着头发摁在了床柱子上,拿枪抵着他头的是个20来岁的小伙子,戴着军帽,耳边和后脑勺露出了剃光了的大青瓢,我没见过这般阵仗,来不及穿衣裳,一件半大肚兜松松垮垮搭在身上,躲在床拐,抖筛一般战栗。听见从门口有皮靴走进来的声音,磕哒磕哒,越来越清晰,待走到床前时,我才看到,是个面相俊朗的男人,披着大氅,看样子应该是个大官,我看着他,傻愣愣呆在那,他也瞧过来,淡褐色的眸子,有点像老太太屋里那只狮子猫。
“还怪好看的。”我心里嘀咕着。
他也只是瞥我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佟二万,佟老爷从前人前装得二五八万,真看见了枪子儿,却是连尿也吓得抖了出来,一股子腥臭,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来的人面生厌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方帕,捂住了口鼻。佟二万就差没跪下了,边哭喊,边流着鼻涕,断断续续的说:“大爷......不,爷爷,您放我一条狗命,我......我把钱财宝贝都......都给你,啥都给你,就留我一条命,我家当全给你!”没等他说完,那举着枪的半大小子掐着他的脖子,用枪狠狠地抵在他的脑门子上,凶神恶煞的说:“少废话,你这种清朝余孽,残害百姓的狗东西,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佟二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大喊着叫道:“那他张鹤初不也是清朝余孽,他爹从前是巡抚,叛了皇上当上了督军,又投靠劳什子的狗屁国民政府,吕布一般的三姓家奴,也好意思说道别人!”俊朗男人脸色倏的变得铁青,皱着眉头挥挥手,示意那小子开枪,嗵的一声,佟二万的脑浆子都迸了出来,白亮亮,湿答答,嫩豆腐渣似的,沾了小伙子一身。许是没打着命门,佟二万倒在地上抽抽了半天才渐渐没了动静。那男人开了口,哑哑的,像是得了风寒:“副官,看看死绝了没。”那小副官便凑上去,把上脉,摸了一下,起身朝男人敬了个礼:“回师长,死了。”那男人很满意似的点了点头,转身要走,我才回过神来。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清醒,也最糊涂的时候,我不能留下来,留下只会和佟二万一个下场!我要搭上这个男人,只有他能保我的命!我跌跌撞撞爬下床,肚兜的系扣松了一个,耷拉下来,露出了一大片白花花的胸脯,这时候哪还管的了衣服,只抱着男人的腿,哭着说:“爷,您带我走吧,求您,我什么都会,暖床,洗衣,做饭什么都会,对,我还会熬汤,川贝梨汤,特别好喝,求您带我离开这魔王洞窟!”那副官看我缠在这男人身上,意欲把我也崩了,倒是这男人挥手让他别动,听到我说会熬川贝梨汤,男人笑了,摸了摸喉结,好像还咽了口唾沫,轻声道:“小丫头,还挺机灵。”言罢,解下大氅,扔在我身上。我连忙接着裹在身上,爬起来跟在他后面。他步子迈得很大,我走着还得跑几步才勉强跟上。
佟府上下兵荒马乱,四处都是穿着军装的人在往外搬东西,偶尔有人拉着阻拦,也和佟二万一个下场,杀了几个,就没人敢动了,一个个跌坐在台阶上,花坛上,好像没有三魂七魄的偶人,曾经高高在上的少爷太太小姐也都乱着头发,凌乱着衣裳。这景象印进我的眼睛,却又像胶卷一样流出去。我向前跑着,像是看一场戏文里的衰败,惊心动魄,与己无关。大概是搬空了,副官下令关门放火。我看着那扇曾经打开关上过无数次的紫檀木大门,攀着貔貅的黄铜门把重重的摔在门上,贪婪的火舌争先恐后的舔上牌匾。也许是幻觉,我看见那百年的牌匾在扭动,又吱吱喳喳,咿咿呀呀的响,如唢呐,为这场戏伴上最后一曲血鸣。
我立在门前,回头失神地看着。男人坐进了车,看着我许久不动,探出个头来叫我:“喂,小丫头,走了。”我嗯了一声,裹了裹大氅,缩缩脖子,斜身坐进了车里。
副官嘭的一声关上门,似乎在掩盖那块牌匾轰然落地发出的巨大响动。我装作听不见,可目光却被火红的光抢掠似的吸过去,佟府像一个精致小巧的玩意儿,被这不灭的业火攥在手里,慢慢的,无声无息的就消逝了,如蜡滴在干瘦的土地上,啪嗒一下,撞出星点灰尘,飘在空中,往后,便再不被世人看见了。
这繁盛的大厦,顷刻就倒在俗世中了。
男人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嘱咐司机开快点,回军营,余光又瞥了我一眼,叉着胳膊,闭上眼,睡着了。
他叫张鹤初,是张德显的大公子。
真是个衬人的名字,我想。
那一年,我十七岁,他二十四岁,该是鲜衣怒马的好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