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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沈亦秋,年龄二十七,执业药师,死于药物中毒。
      单薄的尸检报告被白手套下纤长的手指揉捏出几道细细的褶皱。男人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松手,那纸便如白色的蝴蝶,翻滚着随风远去,淹没在窗外一片海涛声中。
      真是天大的讽刺。一个被业界评为未来之星的青年药师,死于药物中毒。
      沈亦秋觉得,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那凝固在脸上的故作镇定的笑容大概会吓到不少人。
      若是能把谋害他的小人吓到余生不得安宁,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意识一点一点消散……

      从极远处忽然传来细微的嘈杂声,渐渐靠近,铜铃声有节奏地响起,清脆而又厚重。
      仿佛看到漫天大雪中,身穿红色长袍的男人舞动如明灭跳跃的火光。那是银白雪野中的光和热,给人类生命希望的火光。
      他忍不住想向火光的方向靠近。
      “勿扰鬼神,速速还身——”
      男人的声音煞是好听,却也带了不容置疑的语气。
      铜铃声在耳边无限循环,他吃力地睁开眼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身着红色羽衣的男子正摇着铜铃念念有词,舞步变幻间,他转身,不经意露出了发间续着的两条红艳的雉尾。兽骨和犬牙制成的项链反射着阳光,随着男子的跃动熠熠生辉。
      “醒了?醒了!”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亦秋侧过身,看见一位老者一袭白袍向他走来。
      “……”
      “别开口,再歇歇,刚把魂唤回来。”老人从背后搂住了他,枯瘦的手臂却是格外有力。“病伢子,十五岁了,都快是成年的大人了,还这么虚弱,今后是打算赖着阿祖不走了么?”
      这是……
      沈亦秋闻言掩去了目中的疑惑,却看见老人在笑,只是眼中有晶莹闪烁。
      真像他爷爷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帮老人拭去眼角的泪,却看到自己这一双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稚嫩的手。
      十五岁……
      披发赤足的年轻男人走完了仪式的所有流程,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他捋过身后长长的雉尾信手把玩着,脸上带着饶有兴趣的笑,倒是一言不发。
      “多谢大巫了,大巫要的供奉老朽明日便送来。”
      被称为“大巫”的人摇了摇头,只一直盯着沈亦秋看。
      “怎么?大巫可有什么不满意的?”老人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惶恐。
      “他,我,有缘。”简短有力的回答。
      沈亦秋察觉到背后的身躯微微发抖。
      “怎么会。”老人朝着男人抽了抽嘴角,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是供奉少了么?”
      “不,就他。”依旧简短有力。
      男人蹲下来,朝着沈亦秋伸出手。
      他看到那个寡言少语、从未在语言中流露任何感情的男人朝着他露出了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沈亦秋竟向着男人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个把自己引导到这个世界来的男人并没有恶意。
      “唔……”沈亦秋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恍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穿越了,可是这里又是哪里呢?
      大量的信息瞬间涌入脑海,沈亦秋伸出的手还未触及那个被称为巫的男人,便眼前一黑,重又昏了过去。
      男人愣了愣,发出一声轻笑,他抢夺似的从老人怀里抱过十五岁少年的身体,转身朝帐篷走去。
      “大巫……”老人的声音干涩而颤抖。
      大巫闻声顿了顿脚步,但片刻便又大步向前。风带起他的衣角和发梢,发出银饰相击的碎响。两条长长的雉尾从他的发间垂落,颤动间闪烁出一点细碎的荧光。
      老人胡乱抹了把脸,急急地跟了上去。
      进了帐篷,老人见男人已是将脆弱的孩子抱到了床上,用毡毯盖得严严实实。孩子的额头上,甚至还贴着一张绿意盎然的安魂叶。这东西价值极高,他是没有的,必定是大巫贴上去的。
      大巫背对着他站着,并不比老人高多少的身躯却给人以一种能够撑起苍天的错觉。
      他转身看了老人一眼,示意他坐下。
      “谈谈。”

      沈亦秋原以为自己的头一定会被撑爆,然而剧烈的疼痛并没有持续多久,一股凉意直直地渗入了脑海,安抚下了杂乱无序的信息流。
      这一觉,沈亦秋睡了足足三天,三天过去,他才算真正对身处的这个新世界有所了解。
      这是一个叫做百胜洲的地方,位于风神大陆的南方。原身是百胜洲上东龙部落大长老唯一的孙子,姓杏,名明,他的父母在看守阴山灵泉时偶被泉下黑虺的毒息所伤,那是他的母亲怀胎近八月,父亲为了保全他,将全部的生机都渡给了母亲,而母亲在逃回部落后不久生下他,最终力竭而亡。
      由于父亲是大长老的独子,这样一来,他便是大长老这一脉的独苗。也正是因为毒息的影响,自出生起他便体弱多病,时常无故高热、惊悸。
      数日前部落围猎,青壮年几乎倾巢而出,大长老作为指引者也随队伍出动。谁料一群青舌雀趁机偷袭了部落。青舌雀不是什么凶禽猛兽,却往往结群而居,劫掠人族的储备粮,一旦飞临某处必定是铺天盖地喧声四起。杏明虽有大长老留下的几个护卫保护,未被伤到,但却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未等到大长老率部回归便魂飞魄散,只是身上尚留余温。大长老不甘心,也不愿相信看似一息尚存的孙子已经离去,不惜花费大代价请了属地的大巫出山唤魂,于是给了沈亦秋鸠占鹊巢的机会。
      真是,玄奇而久远的时代啊,上古部落、妖兽和大巫……

      但如果杏明的见识再多一点的话,沈亦秋就绝不会认为这是上古了。
      沈亦秋在心里叹了口气,想起了在那头自己唯一的亲人,不禁暗自神伤。
      爷爷,对不起啊,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来都来了……沈亦秋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回想起昏迷之前大巫的举动,他不禁有些迷茫。杏明的记忆里,刚刚的大巫,是由东龙、赤翼、乌足三个大部落共同供奉的。可以说,他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也是这里最令人畏惧的存在了。
      他要我做什么?
      未及深思,沈亦秋便感觉到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复苏。
      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帐篷里昏黄的光和立在床边的老人。
      动物油脂在灯台中静静燃烧,在细微的嘶嘶声中燎出青烟。
      “阿祖……”
      “莫说话,我在。”
      大长老杏风在与大巫结束谈话后便一直守在床边。三日不见,他显得有些憔悴,眼中却不时划过一种名为希望的光。
      “明儿……可觉得好些了?要吃些什么,我找人去做。”
      老人轻抚着孙儿的头顶,语气里满是关爱,听得沈亦秋心头一暖。曾经,他的爷爷也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唔……水……”
      沈亦秋闭了闭眼睛,略略适应了室内的光线,却又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医药专业出身的他自然知道人在极度虚弱几日不发声的情况下的时候声音会变得嘶哑,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副身体如此独特,清脆的声音里甚至含着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奇特韵律——沈亦秋在开口的那一瞬间甚至想到了传说中鸣声清越的凤凰。
      听到他开口的那一刹那,老人的身形愈加佝偻了。他用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孙儿的肩膀,一步三回望地出了帐篷。
      “想好了吗?”
      沉闷的声音响起,沈亦秋这才注意到,大巫也在帐篷里。
      他换去了招魂时穿的红色羽衣,换上了布衫和雪豹皮毛制成的长披风,只是发间尤挂着那日的镶银兽骨和两条雉尾。他侧对着床榻上的沈亦秋,低头把玩起了法杖上悬坠的细小饰物。
      细看才发现,这位大巫并不只是年轻清俊而已,在他的身上,洋溢着一种蓬勃的生机。沈亦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只握持着法杖的手,总觉得下一秒绿色的生机便会如水银泻地般漫散出来。
      大巫看到他盯着自己的右手,不禁挑了挑眉,就连他身上那一丝常年存在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都消散不少。“你能看见?”
      “嗯。”
      沈亦秋听到了自己的回答。一声,回答两个问题,语气中尚存在着一丝不置可否。
      “休养几日,望日之后走。今后跟着我学灵术。”大巫顿了顿,加了一句,“你的资质,稍有所成,东龙便无惧黑水和乌足了。”
      帐里几点灯火亮如白昼,帐外却早已是月上中天。
      大巫掀起帐帘抬脚欲走,却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
      “我该称您……”
      “薪玄,叫玄便好。你还有个师叔,以后会见到他的,他叫薪濂。”
      出了帐,薪玄看了看即将里满月几乎没有差别的月亮,微微眯了眯眼睛,“都听见了?”
      “听到了,”杏风眼中反射着帐前火炬的光,明明暗暗的,透着说不清的落寞,“孩子大了,有他自己的选择。既然他有这样的资质,老朽也不会强抓着不放手。只是他的身体……”
      “无妨,有我。”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吐出一句;“那就多谢大巫了。”
      “不必,日后的供奉里,药材要多三成。”
      杏风一咬牙,“好!”
      “不只东龙,各部都是。”薪玄淡淡地瞥了杏风一眼,径自走远。
      山风轻轻拂过老人简单束起的长发,带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望着山下环绕山顶的十一杆图腾大旗,和那一座座帐篷前连成红色巨龙的篝火,杏明苍老的眼中闪过厉芒。
      他老了,但依旧如二十岁时一般精明多智。
      东龙部落下辖十二图腾,他与几个本家兄弟同出暗火鸦图腾。两百年来,暗火鸦一系一直是部落最出色最繁盛的图腾系,部落历任首领的选举中,暗火鸦系的勇士也总能脱颖而出。直到三十年前,暗火鸦一系负责轮值阴山,云鹤和幽冥狐两系在巡狩时因为猎了一条溜出灵泉的幼虺,引得泉内两条黑虺狂怒,追杀不止。暗火鸦系出于部落责任,为掩护二十人的巡狩小队逃离,守山的三百二十七名青年勇士,全部战死。
      云鹤的青年事后来报信,正值壮年的杏明不顾族人阻拦,未待黑虺冷静下来潜入泉底便敛息摸上阴山,从灵泉上方的悬崖向下望去,遍地都是鲜血和被毒息腐蚀得认不出样貌的尸体。
      那一日,沉沉的黑夜下,暗火鸦一系家家悬幡,户户缟素。

      身为暗火鸦的后人,又因为身体原因,杏明在部落里从没有什么玩伴。如此,倒是为离去减少了几分麻烦。杏明随大巫学艺,大长老杏风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对外,他只称孙儿是去了一处灵秀之地养病,这里面,也未尝不藏了一些小心思。
      望日一过,薪玄就带着沈亦秋回烛离山。烛离山是百胜洲最高的山峰,也是薪玄的住处。
      临别那日,薪玄又换上了羽衣。面对沈亦秋不解的目光,他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两句。
      “这是巫的身份标识,穿上它可以自由横渡治下国家和部落的领空。不同地区的巫标识不同,到时候我会细细教你如何辨识。”
      一走出东龙部落,薪玄就从项链上摸出一只骨哨,长长短短地吹了数声。哨声刚落,一只羽毛油亮、通体黑色的大雕就从不远处的山林里冲了出来,落在了他们二人身前。
      不知道为什么,沈亦秋看着这只比自己高很多的大雕,甚至从它的眼里读出了一丝对自己的鄙视。
      “这是阿异,墨翎雕。”薪玄说着一把薅住沈亦秋,倏地腾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大雕的背上,“阿异,回家。”
      墨翎雕长唳一声,猛一蹬地,宽大的翅翼轻轻划过草上的微风,转瞬间扶摇而起。
      沈亦秋有些失态地盯着身下的雕,死死地攥住了薪玄的衣角,却又无端觉得深陷在羽毛里的双脚很暖和。
      “呵。”薪玄轻笑。“莫怕,就算你掉下去阿异也能把你提回来。”
      沈某人顿时老脸一红,这波嘲讽……我一个新来的没见识过世面,合着还不该被护着了,竟然还咒我掉下去,突然生气。
      “杏明。”
      “……嗯?”半天才反应过来薪玄叫的是自己。
      “巫者行事皆用师门字辈,我欲命你辈为凤姓,至于这名,我懒得想,你自己起吧。”
      沈亦秋:他今天话有点多,可能是心情不错。
      “就叫凤秋吧。”
      相识于深秋,于风中见杏叶满地,金光熠熠,明灭迁延,亦是为了,那个曾经的自己。
      “凤秋。”
      “凤秋……”
      神异的巨鸟在天空中回旋向上,身披红色羽衣的青年看着身前困倦睡去的少年,嘴角不禁轻轻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到底还是小孩子,受不住这高空罡风的压迫,只能沉沉睡去。薪玄将宽大的袖袍掩在沈亦秋身上,层层叠叠的鸟羽挡住了呼啸的风。
      薪玄抬手设下一个小结界,墨翎雕会意地加快了速度,如一支破开云层的箭,向着西边茫茫大山中劲射而去。
      说实话,在东龙部落的这些天里,有时薪玄也会对自己的选择产生怀疑,这个孩子的身体如此孱弱,真的可以担负起大巫庇佑一方的重任吗?他不知道,甚至有一些迷茫,但是那股令雉羽欢愉的气息却是真真切切从这个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
      夕阳西下,烛离山脉的巨大剪影已显露在地平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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