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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999年夏:飘扬过海来看你 ...

  •   在李素的印象里,伦敦的天空似乎总是灰蒙蒙的。她过去在霍格沃茨上学的每一年在伦敦待的时间并不长——通常只有八月的最后一两周,所见的天空也只有对角巷上空的小小一条。这样的天空和霍格沃茨城堡外的波澜壮阔一对比之后就越加惨烈起来。
      李素向来是没有时间欣赏风景的。她更愿意把时间留给购物、睡觉与没完没了的拜访和聚会;她的生活——不管是在异国还是在家乡——永远需要被各式各样的声音充斥。于是李素自己也渐渐地不再习惯沉默了。在家时母亲总骂她上窜下跳的像个毛小子,她总要跳起来还嘴说,“我见过的毛小子多了去了,没一个像我这样!”
      李素是故意不抓住重点的。诚然,她见过的男孩子都比她安静,其中一个还差一点让她变得同样安静了。母亲被她气得直发笑,她就噔噔噔地跑回房间接着给莉莎他们写长信。
      那个男孩的名字从未在那些信的收信人名单里出现过;直到李素十九岁这一年,她在野外打了一年的滚,终于磨掉了自己上窜下跳的习性,她才在天寒地冻的雪山上收到了来自万里之外海边悬崖的信。
      李素走到帐篷外面仰望天空,高海拔地区的空气稀薄而清新。她一边冻得直哆嗦一边在心里感叹:原来湛蓝色也可以这么刺眼。那样的蓝色蓝到失去了真实性,让李素怀疑自己和那个男孩根本不处于同一片天空下。
      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李素对自己说。他们连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都做不到,遑论什么在同一个世界里待着。
      抱着这样的想法,李素在下山的时候从路边摘了一大把花菱草。她是故意没去找绣球花的,那样会显得她太在乎。有爱八卦的同学问她摘花是不是要寄给她的英国小男友,她笑着啐了一口,张口就是早就准备好的胡话。
      “他为了搞反恐,全家都被那个没头发的怪老头杀了,我总要安慰安慰他吧?”
      李素惊异地发现,自己心头的小小恶意时隔多年依然没有散去。她到最后都没有正面回答同学的问题,那是她重新燃起的略有罪恶感的微妙希望。她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她从来没想过要守着被亏欠的回忆过一生,真正成熟的爱情她也不是没有过,然而现在她站在鲜有人至的公路边仰望天空,忽然就难过起来。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现在都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结局的。

      1999年三月二日,李素收到了莉莎?图尔平的婚讯。
      那日正是元宵节,李素吃饱喝足之后跟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摆开了麻将桌。她正要摸牌,在外头玩的几个表弟表妹就一齐冲了进来说有姐姐的信。李素腾地站起来叫母亲顶上她的位置,拿着皱巴巴的信封就往外跑,隔得老远还能听见牌桌上的吆五喝六和小孩子们的起哄。外头正在放烟火,一盏还没点燃的孔明灯静悄悄地躺在地上,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李素打了个哆嗦。
      来信者不是别人,是莉莎。
      李素不由得笑出了声。她是在笑自己期盼得过了头,有些异想天开了。这期盼并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一种希望地球绕着自己转的贪婪。
      莉莎总共寄来了两封信,一封是和平常一样的长信,一封是吼叫信——她以近乎歇斯底里的兴奋请她最好的朋友去当她的伴娘。
      李素刻意地先让自己想起了莉莎红彤彤的脸蛋。结婚这个概念无论对谁来说都太早了,李素到现在依然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但她能见他一面。
      不不不,见面就算了,但至少要让他知道她来过。
      毕竟他们见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事情越想越复杂,李素站在冬末春初的晚风里踌躇,一时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她把两封信叠好放回信封,没来由地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一圈,一抬头又差点被对面老袁家的灯笼刺瞎了眼,最后她决定把那盏孔明灯点起来放走。
      于是李素就那么做了。她慢腾腾地踱回屋里,时间的流逝却莫名其妙地随着孔明灯的远去越来越快。春天来了又走,祖母又种上了满院的绣球花;李素带了一株种在学校里,她不怎么管它们,它们却长得很好。然后是夏天——天府之国的夏天最适合坐在院子里摇着扇子乘凉,但李素向来坐不住,就一个人溜达着出去找山湖里的庆忌给她抓鱼。
      黄衣黄帽乘黄车的小妖精颇通人性,在听到李素的无理要求之后还对着她翻了个白眼。庆忌抓回来好几只陵鱼,李素想了想又叫它把它们都放生了。
      陵鱼,娃娃鱼。
      愚蠢的回忆也是回忆。李素撇了撇嘴角,看见那只庆忌还在她面前盯着她。它张嘴愣着跟她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一句人话:
      “你是不是有信要送?”
      李素这时才发觉自己竟然把学过的生物知识都忘了。庆忌不仅会抓鱼,而且还会送信——日行千里。
      可她又能对他说些什么呢?
      她无话可说。
      于是李素转头就走了。1999年夏天的山风吹过她的脸颊,在某些瞬间与黑湖边的风有些相似。这个念头让她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
      整整三年已经过去了。

      李素和莉莎向来是无话不谈的。即使常年只能通过写信交流,她们在阔别许久后见面时依然毫无隔膜。她们大笑着拥抱彼此,莉莎兴冲冲地把准备好的伴娘服拿给李素,转天就带着她去对角巷改衣服,顺带着见了几个老同学。
      安东尼?戈德斯坦出现的时候,李素正像个木偶一样站在小台子上任凭摩金夫人摆布。她看一眼就知道她的老哥们心伤未愈,再三思量之下决定把大笑的幅度放小一些,安东尼的第一句话倒是先让她把持不住了。
      “他本来是很想来见你的,可惜他上司给他派任务了。”
      李素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她比谁都清楚“他”是谁,这让她当即冲着安东尼翻了个白眼。
      “看在梅林的份上,素,”安东尼撇了撇嘴,“我这也是助人为乐嘛。”
      “你要见他你自己去,我们的素可不在乎他是死是活,”莉莎按照惯例拉起了偏架——不管是向着谁,“我说的对吧,素?”
      “别提了,别提了。”
      李素小心翼翼地抬手捋了捋自己早已养长的头发,等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有否认最关键的东西。但现在再说也来不及了,她只好把辩白的话咽了回去。
      “好吧,就最后一句——”安东尼耸耸肩,“他还喜欢你,也有可能是爱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李素最终决定反击。安东尼?戈德斯坦不值得任何人在他面前表达心疼。
      “我家里人不让我找英国男朋友,”李素厚着脸皮胡说八道,“我们那里的人把魔杖当餐具用,他肯定受不了这个。”
      “这算什么?”安东尼也翻了个白眼,“就算你把扫帚当餐具用,他照样会为你神魂颠倒。”
      “你当初可没这么说过。”莉莎眨了眨眼睛。她现在又开始偏帮安东尼了。
      “哼,那咱们可以试试看。”李素撇着嘴说道
      “试什么?跟他谈恋爱?”安东尼立时扬起了眉毛。
      “你该不会真要用扫帚吃饭吧?”莉莎一惊一乍地说。
      这两个活宝跟从前分明没有半点分别。李素又翻了个白眼,把目光转向镜中的自己。蓝色的礼服被摩金夫人改得很合身,走动时裙摆摇动出美丽的波浪。她自我欣赏了好一会儿,刚才的忿忿之情早已烟消云散。
      “啊,我真是个绝世美人。”
      李素捂着胸口作陶醉状。她在朋友们面前向来是傻惯了的,即使她已经过了十九岁。莉莎心满意足地自吹自擂起了自己的完美品位,安东尼倒是不说话了——直到一个新的赞美之声响起。
      “确实,一直以来都是。”
      十九岁的西奥多?诺特站在安东尼——后者因为憋笑看起来快要窒息而死了——旁边,脸上挂着局促而拘谨的笑容,似乎很后悔说出了那样露骨的赞美。他长高了许多,也变得更帅了
      李素彻底懵了。
      她依然保持着捧心的动作,感到自己正在前后微微摇晃。短暂的空白过后,她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句话肯定是安东尼教他的。
      “你——你——他——”
      李素指着安东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面部肌肉正在作出紧急制动,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她转头看向莉莎,后者也是一脸惊讶,想必是不知情的。李素刻意作出傻里傻气的模样,一方面是为了消解尴尬与紧张,另一方面——十分隐晦地——也有些想引起他的注意。
      看哪,她一点都没变,他却已经脱胎换骨了。李素以自己对帅哥浅薄的理解和飞快的大脑转速对如今十九岁的西奥多下了一个有失偏颇的结论:他长了一张会玩弄人性且丝毫不知道负责任的脸。当然,他不可能是那种人——千万别是,他只是长成了那样,这不是他的错。
      这时候第二个念头从李素的脑海里冒出来:即使她只是个伴娘,现在的场景和人物也像极了婚纱店里满面幸福地尝试婚纱的新娘。
      这个可怕的幻想场景驱使着李素一头扎进了更衣室。她几乎是哆嗦着换好了衣服,发现自己今天穿的T恤和牛仔裤实在是太见不得人了。她在更衣室的小镜子前揉了揉自己的脸,果断决定让头发保持着披散的状态,还扯过一缕刘海遮住了额头上的几颗痘痘。
      真是见了鬼了,她想,她今天早上真该听莉莎的话,捏着鼻子也得喝完那一整瓶美容魔药。
      李素以为自己会犹豫不决,然而她收拾好自己的速度远远比她想象的要快。她走出去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出去说吧”,莉莎心知肚明地挽起她的手往外走,安东尼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变得更漂亮了,西奥多一边打着哆嗦一边对自己说。
      他觉得他应该为自己感到羞耻——为了这场时隔三年的久别重逢,他把第一句话排练了不下几百遍,在看到李素时却把一切都忘了个精光。西奥多自负地认为他们的相遇是出于精神层面的互相吸引,然而他竟然先被李素的外表吸引了。
      她站在镜前,雪白的双手拢在心口,已经长至腰部的长发如云朵般披在身后。然后她转过来惊愕地看着他,依然是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像儿童书里的插画。
      他们已经走过了细水长流,无论如何也应该一见钟情一次了。
      西奥多觉得自己简直蓬头垢面到了极点。他看着橱窗中的自己,原本就不足的自信直接被一扫而空。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认为自己是个丑八怪——
      “喂,我请你吃冰淇淋,要不要?”
      先打破尴尬的是李素,西奥多更加无地自容了。如果她愿意叫一声他的名字,他恐怕会当场哭出来。
      “我有钱。”
      李素略有些做作地眨了眨眼睛,西奥多的心脏都要停跳了。又是夏天,又是福洛林?福斯科冰淇淋店;时过境迁,店主早已不知去向,故人却依旧在此守候。
      葡萄味的冰淇淋递到西奥多手上,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连一句谢谢都说不出来。他长久地凝视着那张他彼时无感此时却深深爱恋着的脸,只觉得恍若隔世。
      三年了,她明明一点都没有变。
      “别盯着我,冰淇淋要化了。”李素转头捋了捋鬓边的碎发,“噢,对了,生日快乐。”
      西奥多终于感到自己笑了;他的手却悄悄地抖了起来,几乎要把蛋筒捏碎。
      “我的生日是下周,不是今天。”
      “下周啊……可惜,那时我恐怕已经回家了。”
      她从来没有参与过他的生日,从来没有。哪怕是这一次——这恐怕是数年来唯一的一次,他们还是不能待在一起。
      “是吗……没关系。”
      李素微微勾起唇角,笑得很得体。从前的她有些冒失,那年夏天还一不小心把整个冰淇淋扣在了头上,如今她也是小心翼翼的了。
      她没有变,因为她早就变了。
      “真快,你都要二十岁了。”
      不合时宜而充满罪恶感的狂喜涌上西奥多的心头。甜蜜的味道在他舌尖化开,某个瞬间他还以为是那双他从未吻过的唇。
      “你怎么知道?”
      李素笑着耸了耸肩,“我以为我们同岁?”
      “噢……噢,是的。”
      西奥多尴尬地笑着,心底里痛骂自己的愚蠢。他到底在奢望些什么?她对朋友向来是无比真心的——好吧,如今她还把他当朋友就已经是他的幸运了。
      “好久不见,西奥多。”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李素第一次叫西奥多的名字。她微微勾起唇角,眼睛却笑得弯弯的。
      “是啊……”西奥多顺口说道,“我们有三年一个月零八天没见了。”
      他以为李素会尬笑着表示惊奇,可是她的反应反而让他惊奇了。她的笑容慢慢凝固在了脸上,不太长的眼睫毛垂下来,似乎有些落寞。
      “才三年多……”
      “是的……?”
      “我以为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西奥多可以发誓,李素一定是故意说这句话的。异样的光芒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毫不掩饰地直视着他。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她的陷阱。
      战争已经结束了,即使是玩玩爱情游戏也不是不可以。
      “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和你再见了。”
      尽管西奥多对李素心怀愧疚,此时的他满脑子里却只有较劲。
      李素舔去了唇角的蛋筒碎渣,微微眯起了眼睛。他们的少年时代即将过去,她的眼中却依然盛满了少女式的浪漫小算计。
      “没有这么严重吧,西奥多?”
      第二次。如果他们不是刚刚重逢,如果他们不在公共场合,如果西奥多的顾虑没有那么多,他此刻恐怕真的会吻她。
      “我没骗你,真的。”
      局势突然扭转了。李素掉转开目光,不太自然地顺了顺头发。他们离得那样近,西奥多这时才发现自己长高了许多——只要李素愿意,他随时可以搂住她的肩膀。
      “你怎么不给我回信了?”
      “我的话让你感到困扰了吗?”
      他们同时说。
      李素还未听清楚西奥多的话,依旧沉浸于自己矫揉造作的不满中。她鼓着嘴似怒非怒地看着他,他几乎要将表白的话语脱口而出。
      “我——”
      “算了,算了,我不想知道。”
      “——对不起。”
      “别道歉,我又没生你的气。啊,我想我得走了——莉莎!”
      李素再次占了上风。她把长发顺到一边,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她转过头来朝西奥多挥了挥手,后者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头晕目眩和耳鸣。他可以发誓自己没有咽口水,即使他清楚被心上人的外貌所吸引并不是对对方的侮辱。
      “那么,再见。”
      “再见。”
      原来她长头发的样子也这样漂亮,西奥多想。他本想送李素他们出去,脚步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挪动不了。最后他慢腾腾地走上街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外头小雨淅沥,阴凉的风吹进西奥多的眼睛,让他忽地想起来一件事。李素在很久很久以前对他说过,她的家乡飘雨时也是这般凉爽。
      西奥多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冰淇淋还有一大半没吃完。鬼使神差地,他对自己说:如果冰淇淋融化了,他就只把对李素的感情当成美好的回忆,从此各自安好。
      但是冰淇淋没有融化,因为西奥多把它吃掉了。他站在路边吃得津津有味,脑子里除了味蕾传达来的甜蜜信号之外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就是她了。如果他们注定相隔万里,那他就奔向有她的地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1999年夏:飘扬过海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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