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行》与粤

1、第一回 阴债

　　黄泉路冷八百里，忘川水沉九转愁。

　　凡人寿命有终，阳寿殆尽，则魂烛趋灭，需由鬼差以冥火复燃，领入阴界，方能引其魂过奈何、入冥府，钩功划过，重归轮回。
　　这鬼差虽说是个阴官，却不是什么好差事，只有前世欠了阴债的才会被留在此处。肉身凡胎，能知晓死后门道的已很稀罕，更不要说招惹上冥府这么一个强买强卖的鬼地方。

　　且看近岁唯一新进的那个小鬼，他前世是个臭算命的，本该夭于芳年三八，谁知多嘴向引魂的一位狗头大哥问了句可否再活一年，说是响油鳝糊还没吃够。
　　那狗头大哥也实在不是什么好鬼，耷拉着舌头似笑非笑地喘了口气，不作任何解释，便一脚给他踢回了体内，自回冥府替他签卖身契去了。

　　正所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阳寿三月，阴差千载。这算命的多在人间兴风作浪了一年，化灰之后便是一套官服牌具配着四千年的苦差在地下等着他，姓甚名谁亦暂从生死簿上裁掉，只得了一个顶替前人的编号九。因他生得好看，脾气也好，地府不论魑魅魍魉都叫他九公子。实在是没有公子命，却得了公子名，好不得意。

　　一日，这姓九的外出办完一趟差事，往回刚走到奈何桥下，突然打眼看见河岸边坐着一个熟人，正一边揪着地上的草根一边在忘川里洗脚——脚有没有洗干净倒是不清楚，只是那原本血暗浑浊、浮满孤魂野鬼的河水在那人腿边漂得一干二净，好似能立刻拿去普度众生一般。

　　九公子也不吃惊，笑眯眯地迎上去，招呼道：“小娘子，这趟回来的也快。又在这儿等人呐？”

　　“阿九回来啦。”那人转过身来，却是一个容貌不凡的女子，亦笑着应道，“可不是嘛，至今也没活过三字头，均下来还不如你呢。要不是我很有鬼性，知道尊老爱幼，不然头都给他十个拍掉。”

　　“唉，小娘子此言差矣。十殿阎王岂是那么容易被拍掉的，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九公子很有风度地替她托起头顶的魂烛，“只是下回万不可再把前去为你引魂的鬼差吓跑了，这魂烛生重，怎能让姑娘家一个人拿呢？”

　　“下回？你这是劝我还是咒我呢？”那女子一骨碌爬起身，掸掸身上的草屑，笑向他道，“不行，快带我去薛老头那儿一趟，每回下来都躲我，肯定憋着坏呢！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害得我每次都办不了我相好的。”

　　九公子依言引路在前，边回头问：“我听说前回还实打实拜了堂成了亲呢，怎么叫没办成呢？”

　　“成亲生娃这等粗鄙之事也叫办成？”那女子斜睨他一眼，怒其不争地摇头道，“你啊，还是做人太少了，可别真着了这鬼道！既已寻得命定之人，自然要和他同悲共乐、结伴终岁。便是不能，至少也让我陪他白首无憾，才好解了和他的九九情缘去勾搭别人嘛。”

　　“原来你和那相好的结过九九……”怨不得每一世都要被他绊住了。

　　“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别人还求不来呢。”

　　谈话间，二人飘然行至第十殿。

　　幽冥沃石之外，一座影影绰绰的通天高楼矗立其间，无门无户，只有檐下千盏幽绿的镇魂灯着色晦暗。

　　九公子取出腰间令牌扔向空中，只见那千把冥火霎时燃起，古声怪乐倏时同响。片刻，空中传来一个老者沙哑的声音：“转轮司下，不见外客。亓姓孤魂，来此何事。”

　　“多日不见，官腔都给我打上了。薛老头，信不信我当场给你表演一个超度阎罗殿啊。”

　　亓笄的话音未落，殿前便现出一个鬼影——轮转王手执长笏，转瞬来到二人面前，陪笑道：“亓姑娘，你虽是冥府贵人，流程还是要走的。若当真有要事相商，老朽自当躬身来见，怎敢怠慢。”

　　“行，让我走趟孽镜台。”

　　“不可。”

　　“那生死簿拿来看看。”

　　“不给。”

　　“……”

　　亓笄转身助跑就要往忘川河里跳，一般鬼怪是碰不得她的，九公子更不拦她，只一副巴不得看戏的样子，急得转轮王赶忙变出一个小鬼叫他去请那位镇得住场子的过来。
　　小鬼来去及时，好歹赶在地府三大名胜之首被净化干净前请来了管事儿的。

　　“凡胎少精火，一火灭三魂。亓笄，你不要命了？大罗神仙尚不敢如此炼修为。你以为魂飞魄散是冥府的鬼故事吗？”

　　随着暗空大开，转轮王殿之上出现了一个遮天蔽日的身影，那一身赤赭黑袍、脸覆三目夜叉面的不是别他，正是鬼城之王酆都大帝。他聚掌而下，直将忘川河劈成两半，从中隔空捡起那位湿漉漉的贵人。

　　“帝君，我不过是想在转生前看一眼生死簿，再叫那几个老头给我划划功过罢了。你们冥府不是最爱走流程么，怎么别人都能看，就我看不得？”爬上岸的女子脸色已比鬼还白上几分，仍不依不挠地问道。

　　酆都大帝缓缓低下头，一指从转轮王怀里勾出一本极薄的册子，凭空翻了数页，呈到她面前，道：“若只是想知道你的命格为何陡浅，便可。此簿不可翻，你且看罢。”

　　亓笄急忙接下查看，只见上载：

　　……故三魂七魄，伏矢不全，致其转轮有缺，不得长命。又因功过相抵，贫富不可择，唯有发……

　　竟然弄丢了一缕魂魄！

　　亓笄眉心紧锁，将所记前世种种一概列在脑中，却没有找到任何关于伏矢魄丢失的记忆。
　　如果生死簿所载属实，而失魄一事存在于上古轮回之中，那她也只能自认倒霉了。生魂所记轮回至多几千年，再往前的旧事早已被一碗碗孟婆汤冲淡，上天入地也难以寻回。但若这伏矢魄不是在轮回里丢的，而是在那不可翻之中……
　　亓笄心念一动。

　　那么这生死簿前后页所载，可能也就不是人间事了。

　　“亓姑娘，你那结缘之人方才在桥下寻不见你，已先入轮回了。你若不快些随他上去，可就要差辈咯！”转轮王一手挥灭前来报信的小鬼，出言打断了沉思许久的亓笄，并趁她回神之前把生死簿收回了怀中。

　　一听这话，亓笄顿将丢魂落魄之事搁置一旁，跺脚叹道：“好不容易才遇上了一世，不就死得仓促些，有甚可置气的？竟不等我了！”便转头向九公子道：“阿九，快带我去婆婆那里喝汤！”

　　“且慢。”酆都大帝一掌拦下二人匆匆的脚步，向亓笄开口道，“我的任期将满，因有赴任者接替，已不可再续三千年。这一世若遇上什么阴阳凶险，我也帮不了你。务必当心。”

　　“我明白。”亓笄点头，欲行又道，“帝君，你曾说我有恩于你，故令冥府为我曲折至此，但我并不记得与你有何渊源。若哪日我想起来、或你愿意告诉我，再将之前种种一一谢过。”便回身与九公子走了。

　　一时间，忘川回流而满，鬼声嘲哳，两岸变色。
　　酆都大帝却三目紧闭，再不言语。

　　眼看着那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殿外，转轮王从空中取下一盏幽灯，照了照奈何桥另一头的光景，低声道：“亓姑娘天性灵警，是万万受不得点拨的，方才若不是老朽分了她的心，冥府这篓子可就捅大了。不过……帝君是否和亓姑娘那结缘之人有过节？”
　　镇魂灯光之所及浮现出一片模糊的镜面，里头是一个身形清瘦的年轻男子。他本站在奈何桥下等人，忽然在四下张望时朝对岸看了一眼，便拔腿往桥上跑去。

　　与此同时，九公子领着已豪干掉一碗孟婆汤的亓笄来到轮回渊旁的巨石之上，对她说：“随前众一同跳入便可。”见对方眼神空洞，知道她已五感封闭，听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又笑着补充道，“小娘子也算遇着了，这一轮生得方正，又得了好人家，必能叫你称心如意。”

　　轮回渊狂旋呼啸，深不可测，酆都城内的居民皆不敢靠近，只有无念无想的死魂才不惧而入。

　　亓笄呆滞地随着往生的众鬼一同跳入了轮回渊，不仅没有听到九公子的美好祝福，也没有听到身后传来的呼喊。九公子替她回头看去，就见她那相好的正被牛头马面拦在孟婆跟前，说什么也不让插队，急得那书生大灌好几口汤，顿时变成了个傻子，安安分分地排队去了。

　　这可真是煞费苦心啊。九公子挑挑眉，心想：地府虽常鬼话连篇，可他阎罗王还需要扯这谎做什么？定是上头那位指派的。只是拆散他俩个一时半刻又有何用，不过就是到了阳世再晚几年遇见罢了。九九既种，非绝情断意不可拆，难道帝君还对亓小娘子存了一分心思？

　　还没等他想过瘾，地上忽的跳出一个小鬼，滋儿哇地跟他汇报，说是黄泉路口来了一尊大仙，白无常请他过去看看。

　　“来的可真快……”九公子干笑两声，拔腿就走，却没想到来人不仅不是他那意料中人，还是个相当烫手的大麻烦。

　　此处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