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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本心斩三尸 ...

  •   师徒辞别镇元大仙上路,行几日,又见一座高山。时年贞观一十五载,正当五黄六月。人间原本该是五谷成熟,农耕正忙的时节。偏此地焦石流金,一片萧瑟景象。山中荒无人烟,时有乱云飞渡。师徒立于高崖处,但见虎狼成阵,麋鹿群行。孙大圣横担着棒于马前哮吼一声,惊的那虎狼逃窜,四下散去。长老这才放怀策马,径向西行。

      渐入云深处,雾霭沉沉,山路崎岖。四众抬眼望去,却真是个薜萝满目,芳草连天。三藏只得下马,并徒弟几个同行。时值正午,天气愈发炎热,日头未曾破开云雾,闷在云里攒着一团热气。蒸腾着让三藏这凡胎凡骨更加焦灼烦躁。师徒走走停停,到了一处山坡前,见那厢槐荫遮蔽,青藤交错,倒算凉爽。遂放下行李稍坐歇脚。

      长老安坐片刻,忽觉腹内饥饿。于是吩咐行者道,“悟空,你去化些斋来吃。”行者轻笑,“师父好不聪明,似这等荒郊野地,方圆百里没有人家,哪里化的来斋?”那长老素来胆小怕事,见这山险恶如此,便已是胆战心惊。加之饥肠辘辘,连带着言语也尖利起来。开口便骂道,“你这猴子,怎不思我一番恩义,常怀懒惰之心?”

      行者道,“弟子一向殷勤,何曾懒惰?”
      长老道,“你既殷勤,何不化斋我吃?我此时腹中饥饿,如何上路?”

      行者见他动了气,暗叹这和尚果然还是这等难缠。昔日在鹰愁涧丢了马,便是拿“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来激将。今日又以恩义相缚。细思一番,却又感怀在心,想那时他仗着一身神通,几多寻衅滋事。在那五行山下受尽苦楚,口不能言足不能行。并不知何时能得个解脱。若非摩顶受戒,与三藏结为师徒,怕是至今不曾得见天日。那大圣素来是个大仁大义的英雄,如此思量,却也不恼他刁难,“师父休怪,我知你尊性高傲,凡事不可违逆慢待了你。你且坐,我去化斋你吃。”说罢行者取了钵盂,奔向南山摘桃不题。

      似这般险山恶水之地,定有妖魔在此栖居。这山上正有一怪,乃白骨化形,虽法力低微却最善惑人心。唐僧一行方至白虎岭,早惊动了她。她却不知在何处知晓,这长老本是金蝉子转世,十世修行的原体。吃他一块肉便可长寿长生!那怪动了心念,又见孙行者被遣去化斋,便化成一聘聘婷婷的女儿,从西向东,径奔唐僧而去。

      呆子老远见了她,整顿衣冠,充个斯文相,近看分明。“师父,你只说让师兄去化斋,那猴子却不知哪里耍子去了。这女菩萨可不正是斋僧的嘞!”

      三藏恼这呆子不省事,全然好气也无。适才虽埋怨行者懒惰,实则自家心里清楚,那徒儿从不是惫懒之人,故而知他定会快去快回。荒郊野岭,贸然来了个女子,虽不敢妄断善恶,可那女子见了八戒样貌竟也丝毫没有畏惧。凭五庄观那一遭“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经验之谈,让人不得不心生疑虑。于是故意装傻充愣恍若未见,“你这夯货胡缠,荒郊野岭,哪里来的人家斋僧?”八戒道,“师父,这不是到了?”说着话,那妖已上前款款施礼,自称白虎岭人氏,又表明来意道是许愿斋僧。

      唐僧见这荒山野岭之中,那女子的言谈举止全然不似村野之人。你看她,冰肌藏玉骨,衫领露□□。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衣着打扮着实不似个正经人家的模样。且话语间有条有理,见了外男毫不慌乱。

      虽不该妄加揣测,可这世道于女子何等严苛?似这样抛头露面,打扮亦妖娆,定要被说不守妇道了。若是寻常女子,可禁得起这闲言碎语?

      考量许久,应道“女施主既有父母在堂,又与你招了女婿,有愿便让男子还也罢。怎教你一人走在山路上?又没个侍从?”

      那怪道,“师父,我丈夫下地干活去也。这是奴奴煮的午饭与他吃的。家中无人使唤,故而要我来送。”

      三藏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已知有异样,断然不敢再周旋。既是丈夫的午饭,又何故斋僧?抬眼望向山头,仍不见悟空归来,便又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来,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不罪坐贫僧也?”那怪仍旧辩道,“师父啊,我那丈夫更是个心善的,一生爱老怜贫。若知我有缘将这斋与了师父,一定更是欢喜。”

      三藏无可应对,只是推脱着不肯吃,这却恼坏了身旁的八戒,“我这老和尚十分罢软,现有的饭不吃,偏等那猴子来了分四份吃的!”说着便要动口。

      正此时,行者自南山转回,认得是怪,举棒便打。长老用手扯住,“悟空,你方才回来,怎就要伤人?”行者笑道,“师父,你哪里认得。似这般手段,老孙昔年为妖时却也使得。或变美女,或变金银。有那痴心的爱上我,我便哄了他到洞里,或蒸或煮受用。我若来迟,你定遭毒手!”

      那唐僧哪里肯信,前有招亲时说自己不知人事,现有白虎岭说自己设美人局以此吃人无数。他倒是该信哪个?于是扯着行者无论如何不让他打。

      行者见他护着那女子,决然不信自己,偏又在此时想起教他化斋去时这人咄咄逼人的模样,更添丝酸意。于是道,“我知道了,你见她这等容貌必然是动了凡心。若是如此,我徒弟三人与你搭个窝铺,你在此圆房成事却好?”三藏性子最是软善,哪里能禁得住他这般调侃,被唬的颤颤巍巍,一时面红耳赤难以自处。行者却在此时,手起棒落,将那怪留下的假尸打在地下。

      “师父莫怪,你且看她备的斋饭都是些甚么东西?”长老闻言,进前看时,还哪有甚香米饭、炒面筋。尽是些长蛆、癞蛤蟆。见此却有三分信了。哪想八戒没用上斋,心里怨恨,又挑唆到,“哥哥棍重伤人,怕你念紧箍咒哩!似这等障眼法,老猪也能用。”三藏果然信了,手中捻决儿,便念起咒来。行者叫道,“头疼,头疼。莫念!”

      三藏听他喊疼,便有转意。回头看那山崖下,方才还明艳鲜活的女子此刻已倒入血泊。那年寒冬折在行者手里的六条人命又历历在目,三藏回身不敢再看,口里一遍一遍念着经文。

      长老心头自有一番考量,若说这回悟空悟能的话有几分可信,他大概能多信悟空几分。可长老对这猴头,虽素来依赖,却也积怨已久,且积怨已深。今日一触即发,便是这几分,也要消磨大半。

      行者自两界山脱难,说是一心皈依护他西行,实则次次惹祸常常带累。前有袈裟之失,后有五庄观之难。护他西行忠心耿耿不假,一心皈依却不知有几分是真。心里有了主意,便万不可再留情面。

      “你步步行凶,如何做得和尚?你回去罢!”
      行者道,“师父教我回哪儿去?”
      长老道,“我不要你做徒弟了。”

      行者知长老肉眼凡胎,不肯与之计较。只是自家也有懒惰之心,若师父被捉了去,岂不又要他费心去救?斩草除根虽惹三藏嫌隙,可凭他伶牙俐齿哄哄也罢。而今长老要他走却又该如何?君子者当有始有终。若去了,不是他的作为,如此想着,又哀求道,“师父的恩义未报,我如何敢去?”

      长老反问,“我何曾与你有恩”

      行者跪在一片柔软草荇中,言辞切切,“于师父而言,两界山救我脱身或许不过日行一善。可常言道,知恩不报非君子。老孙岂肯落下此等骂名?若不能保师父同上西天,反叫人说我言而无信。”

      三藏听闻此言,到底忆起昔日恩义。那女子又实在来历不明,且先前便惹他生疑。他素来慈悲,不忍见行者如此情状。仍是将他手中的桃儿接了,回心转意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再若行凶。为师定将那咒语,念上二十遍。”行者道,“便是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再不打人了。”

      这厢那妖脱命升空,将二人的争执听了个仔细。“这孙行者当真名不虚传,奈何唐僧耳软,又不认得我真身。且待我下去再戏他一戏。”那妖便又落下云头,变了个八旬妇人。凄凄切切哭着朝师徒走来。行者果然认得,更不理论,举棒就打。

      唐僧骑在马上,不及喝止,便滚下坡来。未起身,便絮絮念起紧箍儿咒。行者疼痛难禁,滚将来哀告道,“师父有话好说,莫念莫念。”

      唐僧果然住口,又道,“有甚话说!出家人耳听善言,不堕地狱。我这般劝化你,你怎么只是行凶?把平人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此是何说?”行者抬头看时,那和尚因着发怒气息虚浮,偏故作庄重,整理着方才跌下马来扯乱的衣衫。眸光纯澈泛着湿意,好似来不及拭去的泪光盈盈。四目相对间,行者不经意捕捉到他眼里的一丝错愕与失神。

      多年后三藏端坐雁塔同辩机讲述这一路见闻,本欲寥寥数语将这桩事匆匆概过,却在开口那一刻忆起行者跌落云端与他相对的那个眼神。他曾以为,悟空承深恩而护他西行,束紧箍而安于做小伏低— —可直到三藏以局外人的身份去讲述这番磨难时,忽而才明了,不是他以恩义捆缚了行者,亦非紧箍制服了野性难驯的齐天大圣。灵山一别,业障消弭。打破顽空,敕封斗战。

      紧箍消于无形,紧箍咒却如那十四年的风霜历历。如人参果留下的不变容颜,如凌云渡得来的正果金身……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抽离。

      那时他才恍然,紧箍困住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世人偏笑他肉眼凡胎,是非混淆。他听了也不过付之一笑。一如行者第三次打杀白骨夫人后那般,看似形于色,实则毫无情绪。

      那时,行者徒费了一番功夫,纵使神通无量,纵使口舌伶俐,也抵不过这人故作糊涂。行者不禁思量,那妇人却有八十年纪,姑娘不过二十。哪里有人六十岁还能生产?老者死后现行化作白骨,他又因何偏听偏信恍若未见。是那长老当真痴愚至此?

      行者心里已然是知晓,这师父年幼得道,年岁尚轻便颇有所成。难不成大唐皇帝昏庸至此,黎民百姓也心盲至此,能教个全然不辩是非之人西去取经度化众生?心下有了考量,小心试探道,“我走了,怕你手下无人。”

      长老果然发怒,“难道只你是人,那八戒沙僧就不是人?”

      行者怔在原地,一言不发。似这般斩钉截铁,不留情面,倒正应了他所想,当日使紧箍咒留他,不过因为手下无人可用。而今有了依傍,便不要他了。可笑这三载鞍前马后,倒抵不上那呆子几句挑唆。行者道声苦,忍不住伤情凄惨“师父,你今日昧着惺惺使糊涂,只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唐僧轻捻佛珠,背过身去,暑热竟不抵心头泛起的寒意。自家感叹那点心思,到底没逃过行者的眼睛。今日这桩事,他不是不信他。非要说他有眼无珠,却不如说他只是不想留下行者。聪慧如悟空,不会看不穿他的意图。

      当日伤生害命已然让三藏心生芥蒂,奈何他一介凡僧,在这魑魅魍魉牛鬼蛇神挡道的西行路上,无人保护,便更是寸步难行。时至今日他仍是时常恍惚,悟空与他或许本就是殊途。堂堂的齐天大圣,凡人于他不过蝼蚁,他的真心护佑,又谁知哪一日便不再真心?毕竟当年,哄他戴上紧箍时,他便已下过一次杀手了。

      行者见他装聋作哑,想是默认,又道,“若你到那毒魔苦难处不得脱身,八戒沙僧又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又念起紧箍咒,就是十万里路,我的头也是疼的。若那时再来见你,便不作此意!”

      三藏闻言,不由得自嘲似的一笑,经年苦难当道,他避无可避,便只留着这条命苟延残喘。他那些不愿回首却或许多年后仅他一人铭记的记忆,同那些在神袛眼里渺小的可笑的信仰,是他如今唯一能珍之重之不容亵渎的东西。

      而悟空,大概不会在意。
      同那三条人命一样……纵便果然是妖,孙悟空也不肯因他这肉眼凡胎的僧人稍稍留情。凭他的本事,赶退一个妖怪,是何难事?却宁愿惹他恼怒,与他生隙,一一打破他固守的戒律。再听行者这般言语,越添恼怒,遂教沙僧取了纸笔于石涧处磨墨,写下一纸贬书,递于行者道:“猴头!这贬书便是凭证,你不再是我徒弟了。若再与你相见,我便堕了阿鼻地狱。”

      清风过境,时有清凉。

      行者低头看那贬书,一瞬间恍若愣怔。立此为誓,违者永堕沉沦。这话比昔年决绝几分,又或是当年不过初相识,他的决绝也不至于伤人。行者连忙接了贬书道,“师父,不必发誓,不必发誓。我去就是了。”

      跪至长老身前,欲待要拜,奈何长老不肯受他的礼。遂拔了毫毛连本身变化出四个行者,长老推脱不过,好歹受了一拜。

      白虎岭峰岩重叠,涧壑湾环。兜兜转转望不清去路。三藏勒马前行,耳畔风声呢喃,身侧满目飞花。出神之际不觉已太阳西坠,隐约听他一句,“倘有妖精害我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他们知晓老孙手段,不敢伤我师父。”

      缰绳陡然握紧,恍然胸腔间似有酸涩蔓延至眼眶。经年后三藏亦是说不清,自己那时可曾有过一刻的恻隐与动容。亦记不清那日的风是寒是暖,只记得短暂的失神后,他留给那人的仍是一句,“我是个好和尚,不题你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罢。”

      烟影飘渺,杜鹃断肠。于那翻山越海第一能的人,须臾之间便可不知去向。三藏不自觉的低下头,轻轻扯开僧袍瞧了瞧带伤的左足。分明几日前已痊愈,此刻为何又痛了?

      遥望山峦叠嶂停驻片刻,三藏吩咐八戒悟净整理行李,仍往西去。那一家三口或真或假的说辞仿佛又在耳畔,信与不信,从来不过行止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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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本心斩三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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