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运转》牧峥

4、《风筝》

　　1
　　我从车窗外一不小心目睹到了街道上那瓣落败的雏菊。
　　它也许是花店搬送时掉下的一朵，如今被过路的人们踩成惨不忍睹的残片。
　　那雏菊，盛放时的身姿应当极其美丽吧，花瓣柔白洁净，小蕊嫩黄逗人。我叹了口气，而后又感叹我为何在多愁善感的悲缅这花儿的命运。
　　一朵微不足道的花儿而已。我甩甩脑袋，嘴角挂好笑意，准备去见他。

　　今天是我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
　　我问他，唉，我们认识多久了。他说，你几岁？减掉7岁就是。
　　我拿手肘撞他，好好算！他又撞回来，十五年十五年啦。
　　十五年啦。

　　2
　　翻过盛夏的不仅是清荷，还有巷中叫卖着的冰棍，与两只嚎啕的哭包。
　　九月，小学初开课，教学楼下哭声是连成一片，其中包括我和他。
　　四条短短的小腿荡在台阶前，两条细细的泪痕挂在脸蛋上。
　　好巧不巧，当初一起大哭的两个小朋友做了同桌，只是不再哭了，日常变成了一起大笑。
　　语文课上，老师问大家，你们想做什么呢？
　　我对他说，我想做风筝，可以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多棒啊！我又问他，你呢？
　　他说，那我要做风筝线，就可以一直找到你了！
　　十月的桂花满坠香，折翅的鸟儿落了天。
　　小女孩狠狠锤了下身旁小男孩的肩，笑容灿烂，粉拳舞动，你说的，不论我到哪里，都要找到我哦！

　　3
　　风筝与线遇上了滚乌云，栖息的蝉合了嘴。算一算，九年了，我与他也将中考。
　　班里的气氛有些紧张，人人都在紧张备考。风筝有时不太稳，总被骤来的风扰得飘啊飘。此时，风筝线总在努力地绷紧拉她回来。
　　他的成绩比我好些。此时男生思维更灵敏的优势便体现出来。我常常对着自己的数学卷子唉声叹气，他就在一旁恨铁不成钢。
　　我说，你恼个什么劲儿？
　　他说，我就是恼你。
　　此时此刻不打一顿都对不起我自己。但我看看他，再看看卷子，便还是只能瞪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让他给我讲那惨不忍睹的红叉叉的生平。

　　4
　　中考比我想象的好一些。在他与爸妈老师的强抓猛打下，我好歹还是同他一道进了一高。
　　上了高中，身边的男孩都以极其迅速的趋势长高，他倒也不例外。小时泪眼汪汪的男孩变了样，在火红跑道上矫健飞奔，竟也拥有了一点追求者。
　　放学路上，我看他许久，开口。如今的体委可真是不一样，今天又是哪个小姑娘？
　　他扭头也瞧我，皱皱眉。哟，这醋味儿有点大啊。
　　什么意思？今天那位小姑娘还不承认了？我又抬拳捶他肩膀。
　　他笑，眼尾笑泉潺潺。真是奇怪，我突地有些心虚起来，连手也呆怔着不知作何势。
　　我的脸忽然被捏了下。他又戳戳我的鼻尖。
　　哪来的小姑娘？不就只面前的这一个。

　　5
　　高中生活说紧不紧，说累不累。在来去匆匆的课余，我倏地爱上了放风筝。有时瞧着天上浮沉的那片方块，心情便好似也放松许多。
　　他有时会陪我，有时是我一个人。
　　他养花，养的是花店买的一盆小雏菊。花瓣纯白，细小又可爱。没去放风筝的闲暇时刻，我就会来他家坐一坐，看看那盆长势可人的花儿。

　　17岁的那个夏天，我与他约好去图书馆。直到日轮坠入地平线，他都不见踪影。
　　路边，风又起，直把我的裙边舞得飞扬。那头的夕阳点点手，似蝶的裙角又披上暖橙色。我被忽地席卷的冷意激得缩了缩手臂。
　　今天实在是蹊跷。我拐去了他家。他妈妈认识我，见我站在门口，却极其意外的红着眼不吭声。
　　面前女人缄默着，我有些惊异，只好安抚似的摸摸他妈妈的手，熟稔得脱下鞋、往他房间走。
　　一进卧室，满屋子的碘伏味把我呛了一呛。我低头，发现他手臂上极其醒目的几道，上着暗褐的药水。
　　心顿时紧张的跃起，颇能与方才那阵来的迅速的冷意相媲美，都是顿时让人脑间发凉。我问他，怎么回事？
　　他面上是一抹笑，只是那幅度是在是似有似无。垂头，他又不作声半晌，好久才回我一句，出车祸了。
　　还真不愧是风筝线，事到如今，他仍影响着我的心情。不过那忽上忽下的滋味属实是不好受。我看着他，眼泪猝然就掉了下来。
　　他却没理我，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起来：我还算命大，没的是上个街道那个有对无理家长的男孩子，六岁，我本来想救他来着，没救到……
　　我听着他缓缓道，哭的却更厉害了。
　　他却苦笑着摸摸我的头。我还以为那对熊家长会来找我麻烦呢……结果居然躲我妈还来不及……
　　也不知多久，我哭了个天昏地暗，直至仍在低低地抽噎，而他也讲了个天昏地暗。
　　最后的最后，是我抱住他，说，别说了好不好？我在呢。
　　他有些机械地回过抱了抱我。无意间，我瞧见窗外一抹亮色。那是只蝴蝶模样的风筝，线被刮断，可怜兮兮地卡在树上。我知道，风筝失去了风筝线，只能蒙头乱撞，全无依赖。

　　6
　　他恢复的比我想象的快得多。明明才发生车祸后的次日，他就腆着脸，把雏菊抱来给我看。
　　我并不是很想理他，闷头趴在书桌上写着作业。那架势愈演愈猛，逐渐变成原一脸严肃的我被他扰的一下笑出了声。
　　他非常狗腿的又递来一罐插好吸管的可乐，让我别生气。
　　不知为何，瞧着他的脸，我突然又哭了出来。我搂住他，就这么又哭了很久很久。

　　7
　　转眼间十二年飞逝，人生最大的考验立在面前，我们即将投入严肃而紧张的高考——这场决定人生的考试。
　　学子们被日日蹙迫着，向高处奔赴。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无疑是不见天日的，时间火急到连与他的来往都少了很多，更何谈去放风筝。
　　高考很快便至。两天，梦一般的过去了，连我的成绩也似梦一般——我发挥失常了。
　　查成绩的那一天，我看着那个与我先前的并不贴合的成绩痛哭出声。
　　我只能去了一个离家颇远的大学。那一天，妈妈握着我的手，就这么落了泪。我抱住她，有些苦涩地牵出一个笑。
　　他考的不错，却填了和我一个市的大学。自然，临走那天，他也在我身旁，手忙脚乱地安慰我妈，也手忙脚乱地给我掏纸巾。
　　我心中实际诧异十分。省内并不是没有好大学，他却费这么一道去那格外远的学校。这边的男孩倒笑嘻嘻，说，还不是怕你被拐了。我揉揉眼睛，又捶他。

　　8
　　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后，我对风筝的乐趣日渐下降，竟也留意起花儿来，学他在宿舍里养了盆娇小的雏菊。
　　比起放风筝来，雏菊清新又好养，的确是有那么点儿意思。若是放风筝，艳阳天忽地刮起了大风，那便不能继续了；但养花，悠闲又雅致，嗯，那还是养花吧。
　　我给这盆花儿起了个名字，叫“阿念”。念——我在惦念谁呢？或许是念春归，或许是念家乡，又或许是朝思暮想的、破碎的曾经。

　　9
　　他时不时会坐地铁来学校找我，或是周末约着出去一起吃饭，聊着各种各样的事。
　　冬日，校门口，他常常是带着一身寒气，冲刚下宿舍楼的我无奈的笑笑，又晃晃手中的一杯奶茶。
　　吃完晚饭后的街道顿时看起来格外可爱，沿着路旁散步真是舒适极了。我和他常常会走几个来回，回味夜晚独有的那份心境。
　　就这样走啊走，走了个三年。同样也是一个惬意的夜晚，他突然扭头，轻轻地吻了吻我。
　　风筝好像找到了归宿。她瞧瞧自己空荡荡的手，如是说。

　　10
　　一切顺理又成章。就这样，我同他在一起了。双方家长自然是欣喜万分，他的妈妈更不用说，拉着我的手连话都说不出来。
　　毕业季在即，我们决定回市工作。妈妈托人帮我介绍去了一家公司，我便在那实习。他也差不多，学历又比我好看，自然也不愁这方面的问题。
　　比起上学，工作的确更累。我与他见面的时间也缩短了不少，更多时候都是煲电话粥。
　　他和我聊的又缩到了仅剩几样东西：我、家人、工作、花儿。他对雏菊的爱倒也真是一如既往，十几年来从未变过。我说，你既然这样干嘛不去开个花店？三千佳丽日日簇拥。
　　他登时笑的放肆，随后意识到什么，赶忙歇了声，接，咦，开花店干什么？最可爱的小风筝和小雏菊都在我身边呢。好啦，晚安！
　　我嗔着骂他一句“烦死了”挂断电话，嘴边的笑却是压不住。
　　五月的晚上已有些燥。我将窗帘拉开一点儿，踩着稀稀落落的月色，躺回床上。

　　11
　　日悬山崖。刚醒，我便再悄悄打他电话，只是电话再响了八声后便再无回音。
　　一日之计真是忙碌又短暂。我妈的叫喊一声又一声，我只好爬起，又看了看床前那张他的照片。这张照片是高中毕业证我与他的合影，那时的他仍是稚气未脱，脸上的笑灿烂十分，瞧起来傻乎乎的。
　　看着相片，我不由得又愣了神。我妈见迟迟不见人影，便冲进我卧室准备气势汹汹。
　　我见状赶忙冲出房间去洗漱。奇怪，我妈看看照片，又看看我，只是叹了一口气。
　　窗下那盆雏菊开的颇盛，花瓣嫩的我真想摘下它。我又念起我的风筝来，现在应是在杂物间里早已落满灰了吧。
　　我最遗憾的就是这个夏天。

　　——《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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