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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篱巷夕阳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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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杂着傍晚的凛,陈巷屋檐罅隙透出的零碎日光已若隐若现,随着老藤椅轻摆的吱呀声沉浮。夕阳西斜,各户母亲的唤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呼声似是悠悠的道着个小曲儿,应和着孩童细碎的步声。
那台古旧的收音机在藤椅旁的小桌上置着,缓缓地运转,流出的是上一辈清寒日子的回甘。只是不时磁带滞住,刺耳的机械声着实有些坏了景。
“爷爷,吃饭了。”
“唉。”
我不是很喜欢我爷爷。
谈不上讨厌,只是觉得他某些方面顽固的令人发指。就拿方才那早已上了年限的收音机说吧,我清楚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总会有的怀旧情结,和那入了骨子的那一份节俭,所以我理解爷爷不肯换个收音机的这份想法。但我仍是不懂,这台收音机都坏成那个样子了,爷爷仍旧不愿出去修一修,哪怕给师傅看一看也不愿。更过分的是,从小,我连这台收音机都不能碰一下。若不,便要换来爸爸的呵斥。
亲孙子竟连一台收音机都比不上。
爷爷如此守护收音机的架势,像极了当年曹操修筑铜雀台那般。只不过,这破烂的收音机,属实与花容月貌的大小乔沾不上边。
其实爷爷对我还是极好的,不过大了,我总觉得他于我处处带有几分疏离。是莫名的,无源。现在看看,也许是我多想了罢。
还有奇怪的一点是,小时,别的同伴都可以依偎在奶奶怀中,或撒娇,或讨什么玩物,我没有,我只有爸妈与爷爷。我也不是未提过此事,但那时毕竟小好糊弄,爸妈总说,“你再不听话,奶奶就不回来了!”爷爷也在一旁笑笑,如今再忆起,总觉着带着几分落寞。我想,我的奶奶可能是与爷爷离异了,或是早就去世了。
爷爷有位挚友,现已逝世,留与爷爷的不过一张泛黄的黑白相片。我曾向爷爷讨要着看,照片上两个男子皆是挺挺地站着,眉目英隽,的确让人看了一眼便无法忘却。这张照片如今已未见爷爷拿出端详,应是稳妥收着了。
爷爷从未向我们提起这位挚友,我们也识趣地未追问什么。而如今,爷爷老了,我尚能从他平日里呢喃念着的细碎话语拼凑出些许。
许郎。
爷爷的挚友叫做许郎。
乍一听,还真是有些像那妻子对丈夫的爱称。
日子不紧不慢得过,一眨眼又要过年了。
爷爷有个习惯,便是每年的农历腊月廿七,到家门前那条巷子的另一头的一间老屋坐坐。爸爸说,是纪念爷爷的那位挚友。
我从未见过爷爷在那屋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每次此日,他总是从头到脚地捯饬一般,如此态度,连新年都过之不及。
对爷爷那挚友的好奇心我并不是有着一日两日了。除去好奇,再带着些对爷爷身体的担忧,我便提出了廿七那日陪着爷爷一道去的建议。令我意外的是,爷爷犹豫了半晌,欣然应允了。
夕阳款摆着走下山头,爷爷面上的笑意也渐浓。我瞧着他东找找西翻翻的匆忙样儿,心情也随之大好,调侃了一句,“爷爷,您可真像新婚时的小丈夫!”
我不明白,方才兴致高涨的人儿像是猛然受到了什么重击,眼中倏然蒙上了一层阴翳,连动作也缓了许多。
我愣了愣,被爸爸打了一拳,顿时也有些悻悻,心中的好奇因此消下了许多。我跟在爷爷后头,随着他走出家门。
冬日是凛冽的,当下正处黄昏,略略仍存那么几丝暖意。脚下在此玩耍了数十年的青石板也有了几分老态,板面屈曲迂回,倒也真像爷爷皲裂的手。
“爷爷,到了吗?”
“没呢……”
我闭了嘴,乖巧地扶着爷爷继续向前走着。我们两人便如此缄默着,直到那老屋跃进了眼中。
老屋大门敞着。我有些惊奇,不免地多看了几眼,爷爷倒还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屋内摆设依旧,不过皆蒙上了一层轻薄的尘。里头东西不多,就简单的生活必备品,但也令人倍感温馨。
爷爷变戏法似掏出了一块布,轻车熟路的从柜子下掏出了一张椅子,擦好,做下。
我有些尴尬。爷爷开口,示意我在门口等他。
老屋隔音都不是很好,我站在门外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同时也能模棱两可的听见爷爷的部分自语。
“许郎……我孙子上大学了……”
“那棵桑树…很大了……你要还在…就能看到了……”
“你说说你……生个气…把自己搭上……真是……”
老屋空旷,刻意抑制的抽泣声被拉的很长很长。
春节假期飞快的过了,我也即将回校。
学校那又要弄啥户口之类的东西,于是我这次需要带上我的户口本回亲爱的学校。
我问了妈妈,妈妈指了个柜子让我自己去翻,家里所有的证件都在那。
一吃完饭,我便开始翻找起来。
真不知道,那棕皮的小册子在此时居然自个儿藏了起来,我直是挖到了最深处也不见任何影子。翻这么一下,倒真是使我有些恼火了。
我坐了一会,舒了舒筋骨,眼一斜,瞧见了棕褐色的一团。久旱逢甘雨,说的不过便是这。我扒开上压着的东西,却一下愣住了。
那本子是棕色无疑,却不是我要找的东西。
上赫然“收养登记证”五个大字很是明了,并不算什么刺眼之物,却激得我浑身颤栗。
我第一反应是我与爸爸,但后又转念一想不可能。带着内心的无限震惊,些许侥幸与好奇,我翻开了一页,惊奇却更甚。
收养人那栏的名字是爷爷,另一个被收养的便是爸爸。
我已经不知要说什么了,脑中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心缓缓地发颤。
这滋味,倒真是一般的情感所无法比拟的。
心中有个答案期期艾艾冒出了头。本以为是走马观花,可浪波一掀,怎会甘于平息。
这想法一经在脑中肆意生长便抑制不住。我吓了一大跳,想拼了命的压下,奈何更为肆虐的脑中横行,全然将我的其他想法夺了去。
我认为我的思想还算开放,但如今那世人总带有些许鄙视色彩的三个大字加到了爷爷的身上,我顿时有些无法适应。没有什么恶心,只是难以想象。
残存的理智心理从角落颤颤巍巍走出,我也侥幸的想,这只是我的想法,我的想法。
但愿只是虚惊一场。
返校的那天,爸爸问我,为什么和爷爷那么陌生。
爸爸这话属实把我都惊了下。
陌生?我下意识的脱口而出,突然转念一想,懊恼地锤了下脑袋。
自己也许自然而然地对爷爷态度奇怪,毕竟心中已有了些许芥蒂。真是后悔,早知道会这样,那一日便不该自己去找户口本。
心里藏着秘密却无人倾诉的滋味儿真是不好受,一股莫名的阴翳总是盘踞心头。爸爸见我如此也是吓了一跳,“哎呀没有就没有……这么激动……”
爸爸絮叨着的声音我已无暇去听,我知道探寻长辈不为人知的秘密很无礼,但心中对那许郎与爷爷之间的故事的好奇实在是根深蒂固。现今的最好办法,还是离家冷静一段时日。
约莫着回校一个月,天气也渐渐回暖。随处可见树梢上细碎的蓓蕾,倒也惹得人心情明媚。
正是如此惬意的时节,糟心的事儿却又起。
爷爷病了。
我的反应早已消了许多,对爷爷的态度也不是那么大了。闻此噩耗,我立马请假回家。爷爷的身体不算很好,但也不差,如此严重地进了医院却是头一次,也难怪妈妈在电话中哭成那般样子。
爷爷在病房中躺着,眼窝深陷,颚骨凸出。什么时候,爷爷的身体也瘦弱成这个样子了呢?
爸爸告诉我,是收音机一不小心被摔坏了,爷爷一急,竟是直挺挺倒了下去。
我不由得又有些埋怨。不过这收音机,从小便见爷爷带在身边,想来对其的感情也与亲人无异。爷爷呀爷爷,您的这份固执,许是到了最后关头也未曾转变。
妈妈在一旁瞧着爷爷无声地抽噎着,爸爸也伴着我沉默。
我不明白,事情最后为什么会这样。
爷爷早已年华垂暮,可我未曾想,那熟悉面容,过了一个年也将烟消云散。
医生说,老了,很有可能怕是挺不住了,具体的为何我也不清楚,只是我们如今可以带爷爷回家中共享最后的时光。
爷爷,你应当也不喜欢医院中这刺鼻的消毒水味吧,我带你回家。
再度踏进那巷中,心中也生了几分惆怅。新春的喜悦气息早已全无,在我看来,总觉着这阴冷的小巷处处掩着悲意。
有些奇怪,陪着爷爷的这几日,我一滴泪都未掉,只是心中堵得慌,想狠狠的哭一场,却哭不出,更是难受。我应当是铁血心肠吧,爷爷大限将至,我却未为他哭上一哭,不过是眉间悲蒙。心中杂乱地想着很多事,却一件与爷爷脱不开关系。
爷爷先前尚能说上几句磕磕巴巴的话,内容无非都是担心我们,劝诫我们;现在却是一日不如一日,眼神也愈发呆滞。爷爷如此,我心中的恐慌也更甚,就连家中也莫名蒙着层悲戚。
爸爸说,爷爷曾说过,如今墓地贵得很,等他去了,我们将他葬在家院中的那棵桑树下就好,他还能陪着我们。
我们一直说不能委屈了爷爷,但爷爷那时的态度格外坚决,如今看来,可能真要将爷爷安置于此了。
深深浅浅的日光跃上枝头,直映的那叶片脉络都泛着金光。
日落,爷爷又是剩了大半的饭。
我卧在爷爷床前,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叙着话。
爷爷看着好累好累,一直阖着眼。对于现在的情景我们皆是心知肚明,都尽量让爷爷在最后更舒适些。
天渐渐暗了。不得不说,今夜倒真是清朗,月明星稀,别有幅春日的恬静月夜图景象。
我牵起爷爷的手,轻捋他有些干皱的手背,边同他讲着今夜。
正慢慢讲着,怪异的声音莫名传出。我吓了一跳,才发现爷爷忽的呼吸急促起来。
那声音怪异,听着有些可怖。我猛然意识到什么,赶忙叫来了爸妈。那一股心悸并无前奏,倏然跃进,直唤得我身体随着心间抖颤。
妈妈哭着被爸爸搀进,两人同我一般跪坐在床边。哪怕眼底布着苦涩,我仍是挤不出一滴泪。
爷爷并未如此西去,神情并不安详,指尖颤栗,还吊着一口气。那口气不上不下,看的我们都更是难受。
老人不能如此离去,若是这样,到下面会过得不好。妈妈不停问着爸爸该怎么办,泪早已泛滥。的确,这样吊着并不是个办法。
可是要怎么办?
连爸爸也怔愣着无话,我心中也遍生恐慌。怎么办?爷爷不能这样,爷爷要安详的走啊……
那种苍白的无力感真的不好受,交杂着担心,失落与害怕,眼前不免又阵阵发白,似是要将人溺毙。家人在面前如此难受着,我却无法做上些许。
焦急着,我望见了那收音机的残骸。
零碎的陈旧残骸表面泛着些许反射的光,我一愣,忙上前查看。
那反光之物不是别的,正是小时看的那张爷爷与许郎的照片。
霎时间,脑内灵光一现。
事后,我仍是不知要形容这种感觉。好似溺毙之人手偶然握住的一截枯木,虽无法确定其是否可靠,却心中满是狂喜。
我欣喜若狂,半爬着到爷爷身边,打开手机,飞快地翻看着,划到小年时看到的一条微博,稳住气息。
“爷爷……合法了……您和许郎…不会受世人歧视……”
我此举也有些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对爷爷的那些思虑不过是我的猜测,并无事实,反而很有可能适得其反。但既然可能有用,为何不试上一试?
我将话重复了数遍。爸爸与妈妈未说什么,一副默许的态度,我便更是壮着胆子不断说着那几句话。
爷爷与先前并无什么区别,仍是那副蹙眉的模样。瞧着他眉间梗着的淡淡忧虑,我心中又是一刺。
我早已不知我重复了多少遍。突然,爸爸惊异地叫起,我也忙看向爷爷。
爷爷的手渐渐转凉,眉间好似也疏淡了许多。
我不知道我的话是否起了作用,但爷爷未像先前那般不上不下地悬着也是好事。这一来,连心房如是有些空落落的。
爷爷真的走了。
爸爸很早便联系了专业人员,如今见状打了电话。妈妈也拭了泪,忙着准备葬礼的相关事宜。
我将那照片收好,望了望爷爷,鼻间却猛然一阵酸涩,弹指间,泪已满面。
爷爷,我不知您是否拥有一场风光的婚礼,但您必须要有一场风光的葬礼。
恍惚间,晨曦已起。
昨夜好似做了一个虚浮的梦,飘忽着便于指缝中落空。
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朦胧的日光将眼刺了一刺。
橙黄的光轮渲染着初绽的晕,点点将日送出地平线。
我向着远方望去。日晕如缎,隐隐勾勒出两名青年的轮廓,手搭着肩,双双缓缓踱向日心。
许郎,小光说,现在那些娃娃很接受我们了。那是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应当是很好很好吧。
许郎,那棵桑树长的可好了,小光现在不养蚕了,每年都剩好多叶子呢。
许郎,你给我的收音机被我摔坏了,真是该死。
许郎,我也老了,可能撑不住了。
许郎,什么时候,换你等个我了,这辈子都是我在等你,我可等不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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