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寄江南》满心如愿

1、第一章 美人天降

　　临下山前缪嘉凌问他师父贺飞云：“弟子明日启程，师父就没有甚么要特意叮嘱弟子的吗？”
　　贺飞云说：“没有。”
　　缪嘉凌可怜巴巴地扑到师父跟前：“真没有？师父就不担心弟子遇险？”
　　贺飞云：“哦，倒有一句话，你且记好了。”
　　缪嘉凌：“什么？”
　　贺飞云：“出去以后不要跟人说你是我徒弟。有人问起就说不记得了，好像是个男的，随意指导了几句，总之绝对不是秀水出身。”
　　缪嘉凌：“……”
　　他承认自己在秀水派这几年学得确实不够扎实，剑术走马观花，放着秘术大家、秀水掌门谢焉在眼前不学，只顾着在山门中跟师兄弟几个嬉笑玩闹，眼看到了下山历练的时候，贺飞云拢共教他三套剑法，倒有两套使不利落，一对鸳鸯双剑舞得七零八碎，剑招使了上招忘下招，贺飞云恨铁不成钢，差点不允许他下山，省得在外丢人现眼。
　　好说歹说顺利启程下山，缪嘉凌脱笼小鸟一样先在离秀水派最近的一座城池狠狠耍了几日。他没上山学艺前家里同辈最小，一众长辈们把他宠得平生别的都不会、玩乐第一名，就比方说赌骰子，他有个绝活，听音辨位，并且摇骰子也是一绝，可谓是手到擒来，完全不需要甚么灌水银之类，那都是小把戏，任它甚么骰子，要几点有几点；他上山学艺的原因之一就是家中附近的赌坊酒楼一律不准缪氏小少爷进门了，搞得他一度兴致缺缺，看什么都没有兴味。
　　在城里几日游玩还未尽兴，家里的管家先找上门来。缪氏在澧江南岸是很有名的布料商人，尤以绸缎上佳，年年宫里都向缪氏采买丝绸，结果到缪嘉凌这里摇身一变不爱经商之道就爱修习体术。若说学的是秘术也就罢了，抛开皇商这重身份不提，缪氏曾经是大陆上最熟悉谷玄秘术的家族，当然这点在丁仪横空出世后有所改变；偏这缪小少爷不情愿，嫌弃与植木花草亲近的谷玄秘术太过温和，救人的功效远大过揍人，他是要做威风八面的英雄好汉的，怎能使那看起来柔柔弱弱的谷玄秘术？于是背起行囊就拜了秀水山门，跟着双剑凶名在外的掌门夫人贺飞云修习剑术，只可惜他剑术天赋大抵确是平平，修了几年一事无成，唯一能从头使到尾的那套剑术是秀水入门基础剑法，山门里莫说初学的弟子，便是洒扫的仆役都能一气使完。
　　“少爷，快别闹了，跟我走吧。老夫人听闻少爷日前下山，早备了好酒好菜在家盼着您回去呢！”
　　“这天气，便是再好的酒菜过了这些日子也搁得臭了。”缪嘉凌不置可否，唰一声打开折扇，在管家前头慢悠悠地走。
　　“少爷说笑了……”
　　“甚么说笑？我是下山历练的，又不是回家探亲享乐的。”
　　管家将眼前优哉游哉的小少爷上下打量几遍，心想您这是打算历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包了城里的赌坊酒楼再玩他几个通宵呢。
　　任凭管家如何分说，缪嘉凌坚决不松口，说不回家就不回家。他摇着折扇往城里最大的花楼去，管家在他身后喋喋不休，连带着身边看惯了的市集摊贩都眉目可亲了起来，处处都值得停留赏玩。
　　真到了花楼门口，缪嘉凌反而不进去了。管家这时候也不再啰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负起手，陪他站在花楼外彩纸扎设的欢门边。
　　缪嘉凌有点尴尬：“你怎么不说了？”
　　“少爷不是要逛花楼？”
　　“我几时说要进去？”
　　“少爷莫非是想买下这座花楼？那感情好，销金窟向来是最赚钱的营生，就是这门生意说出去名声不大好听。”
　　缪嘉凌强撑一口气：“不错，我就是想看看这花楼哪里好，能引得客人们花这许多钱。”
　　嘴上说着，步子没迈一步，跟被浆糊黏住了似的。他心里暗恨管家故意让他下不来台，却也真的想进去一探究竟，缪氏家风端正，秀水门规森严，他长到一十八岁的大好年纪竟未逛过花楼，想想都是一种悲哀。
　　原地思忖半天，缪嘉凌向管家伸出手：“银子。”
　　管家笑呵呵的：“要银子没有。”
　　缪嘉凌很有耐心地追问了：“如何才能有？”
　　“回家就有。”
　　缪嘉凌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他看见身周络绎不绝的人群忽而都在抬头望着什么。尔后几声惊呼，尽皆退到离他数尺之外的地方。
　　我是洪水猛兽么？缪嘉凌直犯嘀咕，下意识跟着人群抬眼一瞧，瞳孔瞬间放大。
　　有一朵白色的花，在他眼前落下。
　　准确地说那其实是一个人，身裹轻盈的白纱织物，本来大半个身体都挂在四楼的露台以外，此时大概是松脱了手，正在飘然下坠。
　　缪嘉凌顿时想也没想，掌心一阵碧色微芒闪过，藤蔓从地上破土而出，到那人落至他眼前，正好接住。
　　不远处管家见了微微一笑，看来小少爷在秀水胡闹这几年也未曾荒废了家传秘术，瞧这谷玄使得，颇有些得心应手的意思。
　　缪嘉凌还在想哪家衣服做得这样松松垮垮不成体统，那人从白纱织物中挣扎出来，却原来是一整块纱帘。
　　头顶传来几声喝骂：“哪个不开眼的接了人？猪鼻子插大葱装甚么英雄好汉！”
　　英雄好汉，这四个字正正好踩在缪嘉凌的心口上。他一边催动谷玄秘术好让藤蔓包裹住坠落那人——他瞧得分明，那人穿得单薄，白晃晃两条大腿可露在外面呢——一边仰起脸没好气地回敬头顶的骂声：“你爷爷我接的！怎么了？不就是跑了个楼里的小娘子么？多少钱，开个价！小爷我买了！”
　　语气有十分豪横，一旁的管家想拦都拦不及。
　　“嘿！找事儿是吧？这人我们风月楼不卖！”
　　楼上叫骂的几人从露台处消失了，想是下楼理论来了。缪嘉凌从藤蔓里将那人扶起来，甫一对视，缪嘉凌便懂了风月楼买这人的理由。
　　好漂亮的一双眼，好勾人的一张脸。唇红齿白丹凤微吊，唇瓣细细抿着，不愿屈服的倔模样，真真是个美人，便是个男子也……
　　哦是个男子啊。那没事了。缪嘉凌把手一松，那人像是知道他所思所想，反手抓住他衣袖，“别走。”
　　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却是江北口音。缪嘉凌一怔：“你不是江南人啊？”
　　大陆本不分南北，一道澧江天堑飞度，自此有了地域派系之分。江南隔村即改音，方言众多，江北却相对好些，学会中原官话能走遍大半个江北。
　　“在下——”
　　那人没来得及继续，风月楼来人已至。缪嘉凌不耐与这帮人多费口舌，他现在只想听美人说话：“你们报个价。”
　　“口气不小！你知道这小子什么来历？”
　　“不明来历的你们逼他在楼里卖？”
　　“嘿你——”
　　缪嘉凌冲管家拱了拱手，“东叔。”
　　管家叹了口气，解下腰间木牌递到风月楼来人跟前，后者脸色微变，立时挤出几丝笑来：“好说，好说。”
　　这边缪嘉凌引着美人跳下藤蔓，美人身上只一件单薄纱衣，于是二话不说脱下自己的罩衫替美人披上，勉勉强强能遮住双腿。
　　然后他发现这美人比他高多了，赤着足的比他脚踩厚靴的还要高半个头。
　　缪嘉凌：“……”
　　这就是北方人吗。
　　他笑嘻嘻的：“美人怎么称呼？”
　　美人对这个称谓似是有些不满，微一皱眉：“九岳山，杜方鹤。”
　　缪嘉凌再次松开了手。九岳山盛产剑修，近几年风头正劲，名动澧江北岸，杜方鹤这个名字一听就很能打，还要他出甚么头？
　　杜方鹤也再次抓住了他衣袖：“你别走。”
　　“怎么？”
　　“我……应是误服了软筋散……”
　　缪嘉凌心口别得一跳。妙啊，那不是话本里才有的桥段吗？美人被下蒙汗药，正到了大英雄出场的时候了！
　　“美人放心，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缪嘉凌安抚地拍了拍杜方鹤的手，忽然发现对方脖颈处有一线红痕，想着是不是在楼里被人用强的受了伤，伸手拨开杜方鹤颈边单薄纱衣，一枝红梅瞬间映入眼帘。
　　两人同时一愣。杜方鹤反应很大，一下拍掉缪嘉凌的手，扯着纱衣将自己裹了个结结实实。
　　而缪嘉凌仍然愣着，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杜方鹤的锁骨上不知是纹是画了一枝红梅，三朵梅花攒簇枝头，肤色又细腻白净，白雪红梅，端的是香艳无比。
　　他忍不住代入了一下风月楼老板，觉着换做是谁都该将这人强留下，管他什么九岳山八岳山的，有美人重要么？
　　那边管家与风月楼交涉完毕，手里拿着一个褡裢包裹回来了。杜方鹤低头接过，温声道谢，态度不卑不亢，缪嘉凌却感觉那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正微微地颤，远没有他看上去那么安好。
　　“我饿了东叔。”缪嘉凌冲管家撇撇嘴，“转悠一早上了，我们吃饭去罢？”
　　袖里却将杜方鹤的手从衣角上薅下来牢牢握住，暗暗催动谷玄秘术进入杜方鹤脉门。
　　“放轻松。”缪嘉凌贴近他笑着同他耳语，“一会儿就好。”
　　杜方鹤微怔。谷玄秘术似暖流涤荡他全身经脉，理应有十分感动，可他看着眼前的娃娃脸少年，只觉得这位热心侠士笑起来过于像他幼时养在九岳山上的那只红毛狐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