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二章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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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从冗长的梦中醒来，沉沉地，一片灰暗。
他梦见曾经的那个孩子，那个有着明亮笑容的孩子，在那双强壮的臂弯里笑得肆无忌惮，仿佛那就是自己的全世界。
她的母亲是他父亲唯一的妻子，而她终因产后虚弱死在了他的满月酒的酒席上。所以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他也一直相信自己会永远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然而六年后，父亲带回了那个女人，和那个女人的儿子。父亲摸着他的头顶对他说，“从今天起，她是你娘，”然后把另一只手抚上那个看上去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他就是你的弟弟。”
他知道，那个男孩其实比他大上一岁，是父亲在和母亲成亲前和那个女人生的孩子，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过母亲因此和父亲发脾气，尤其是那个满月酒席之前。
所以，当他从衣箱的锁孔里看到那柄闪着血光的长剑剑锋划过那个男孩脖颈时，说心里没有感到痛快是骗人的。
想要给父亲和那个女人的婚礼捣乱，想要再次看到父亲为自己着急的样子，他一早就拿好点心藏进了新房的衣箱里，而这一孩子气的举动却正好救了他一命。
那一天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父亲与那个女人交握的双手上，即使他们身上的喜服已经被他们的自己的血渗透，即使是在那一片狼藉之中。他想上前拉开他们的手，脚下却软得动不了一步。
他的身后，房梁终于耐不住火舌的侵蚀坠落下来，砸到下方的太师椅上，木屑和火星飞舞，形成诡异的绮丽的图腾。
他看不见。
他能看见的只是满目的红光。
然后，一切静静地褪色……
终于，连黑暗也再也没有了颜色……
睁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长期暗无天日的训练让他早就习惯了夜间视物，如今他的视线里却什么也没有，连黑暗都没有。他的心里不禁生出一股寒意，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感到了无所适从。
身边有人，而且不止一人！他全身紧绷，才发现自己竟然瘫软得连动一下手指都很费劲，自然完不成掏出暗器的动作。
“他醒了！”耳旁响起少女清亮的嗓音，带着如释重负的雀跃，“徐伯，快来看看！”
衣衫摩擦的声音，动作很快，脚步却有些浑重。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人接近自己，把手指放到了他的左腕上。那是一双苍老的皱褶的布满厚茧的手，脉搏沉缓，很温暖。
他下意识地想抽手，因为那双手正是扣在了他的脉门上，但同时再次不得不意识到，此刻的他是无力的，只能任人宰割。即使是在刚刚被左护法捡回去，扔在那一堆和他差不多大，从各处聚集来的孩子里，任他们自生自灭时，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心下的寒意又加重了几分。
“他怎么样？”还是之前的少女。他看不见，但从声音和呼吸判断，那应该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而且那个声音似乎是在哪里听到过，不过，那个人，怎么可能……
老人手指微动，沉吟半晌，似乎点了点头，手指离开了他的手腕，“看脉象还有些紊乱，不过比刚送来时已经安定了不少，只要稍加调养，大概十天左右就可以下床了。”
“太好了！”
“这…里……”他想开口，可是喉咙干涩得连发出一个音节都费了好大的劲。
“怎么了？”少女坐到床沿上，握住了他的手。他感觉到关切的注视，可惜还是发不出声音。
似是领会了他的意思，少女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桃儿，端杯茶来。”衣袖挥动的声音。
不一会儿，茶杯就送到了他的嘴边。“来。”
“小姐……”有些着急的口吻，“还是让桃儿来吧。”
少女的动作没有变，连头都没回，“哪儿那么多规矩。”
他没有管两人的互动，只顾贪婪地汲取必需的水份。当前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
喝得太急，被水呛到，忍不住咳起来。
“慢点，别急！”茶杯放到床案上，唇边有丝绢的触感，轻柔地拭去了水渍。
好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他不禁愣在那里。
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和语气显得无害，像一个普通的少年一般，“这里是……”他几乎忘记自己其实还不满十八岁。
“这里是御剑山庄。”
果然……
当时，他见右护法和御剑山庄的人起了冲突就知不妙，以右护法的脾气怕是难以善了。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右护法居然会用上“血霹雳”！
血霹雳是血魔教的独门暗器，只要受到较大的冲击就会立刻爆炸，放出毒烟。就算是一个武功高手要是直接受到血霹雳的攻击都难以活命，更不用说是一个柔弱的少女。
而且，血魔教和御剑山庄作为正反两派的标志，在江湖上对峙多年，本就是绷紧了一根绳的状态。所以他忍不住出手护下了听泉阁里的女子。
可是，血霹雳毕竟是血霹雳，在千钧一发之际发出流星镖让那枚血霹雳改变轨道击到亭柱上，飞身救下人来已是不易，他毕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毒烟还是侵入了他的眼睛，还因为爆风的冲击失去了意识。
御剑山庄自翊武林正派，自然不会对他见死不救。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他知道她会告诉他来龙去脉，并不急着开口。
“你放心，你救了我，徐伯一定会把你的眼睛治好的！”
少女口气轻快，应该不知道血霹雳所携剧毒有多么可怕，如果没有血魔教独有的解药，根本不可能治愈，然而，世人所不知道的是，这世上已经再没有血霹雳的解药，当初做出血霹雳的“鬼医”血宿子在两年前就一把火烧了药庐，里面的各种毒药和药方都已化为灰烬，连他本人也一起在那场大火中变成了一具焦黑变形的尸体。
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有怎样的反应，干脆就没有作任何回应，只是呆呆地听着。
“我叫廖雪婷，你呢？叫什么名字？”
稍作犹豫，他启口吐出两个字，“飞…隐……”
“飞隐？好怪的名字。你姓什么？”
抿了抿唇，他只是摇了摇头。飞隐的名字是左护法取的，原来的名字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遗忘。
“没有吗？”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家在哪儿？”
“……我不知道……”没有完成任务，他回不去。更何况在御剑山庄的人面前还是不要暴露自己血魔教中人的身份为好。
“你没有家吗？”
他的确已经没有能称得上家的归处。
“那你以后就住在我家吧！我去求我爹，他一定会答应的！”
不容他说出拒绝的话，少女就跑了出去。
“小姐！等等桃儿！”丫头跟着追了出去。
没一会儿，那个丫头又跑了回来，脚步很乱，似乎很是着急，还未进门就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呼声，“徐…徐伯……！…快来，小姐，小姐她……”
一听清桃儿的话，徐伯立即急冲冲地走了出去。
在徐伯转身时，他似乎听到了叹气声。
* * *
第二天，飞隐见到了御剑山庄庄主廖忠庾。
“你叫飞隐？”
飞隐沉默地点头。他感到直直投射在他身上的审视的视线，仿佛要把他看透似的。
在廖忠庾面前，自乱阵脚只会让他万劫不复，飞隐不敢多说一句话，只是全身紧绷。虽然看不见廖庄主的视线，他还是好不容易阻住了自己闪避的动作。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廖庄主终于收起了直视，“谢谢你救了婷儿。真的，多谢。”言语中透着藏不住的疲惫，还有真情实意的感谢。
飞隐想，他一定是个好父亲。
“婷儿的身子不好，却还是亲自看护了你一夜。昨日，她求我把你留下来。”廖庄主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婷儿很中意你，自从……她很久没有这样求我。”
飞隐以为廖庄主是要警告他，提醒他，他已经过了分寸。不过却没有听出责备的意思。而且廖庄主之后的话是真正的超出了他的预料。
“以后你留在婷儿身边，替我好好照顾她。”
他明知道飞隐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有追问。飞隐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像是在听什么天方夜谭似的，而廖庄主的口气却平淡地好像只是收了一个普通的下人。
所以，他忍不住开口了，“您不在意我的身份么？”
在飞隐看不见的地方，廖忠庾露出了从不在人前露出的宠溺的笑容，“只要婷儿喜欢的，就算是水中月镜中花，老夫都要弄到手！”
直到廖忠庾走出房门，飞隐都没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不懂。如果是他，他绝不会留无法完全掌握的人在身边，即使那只是一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或许，是廖忠庾有绝对的把握能够控制住他。
那么，他不能坐以待毙。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这是一直以来他所受到的教导。
* * *
爹同意让飞隐留下了。
虽然除了他的名字我对他一无所知，不过一见到他，我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他的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一种让我感到安心的味道。
所以我不顾师兄他们的反对，硬是求爹把他留下了，还不小心又犯了情绪激动的禁忌，被师兄送回了房。
徐伯像往常一样叮嘱了几句，带着桃儿离开了。师兄握着我的右手坐在床沿上。
我很高兴师兄能又像以前一样和我亲近了。
想对师兄说，“我没事，不用担心。”却只能力不从心地给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经过调养，我已经不用像一开始那样动不动就需要整日卧床了，却还是常常感到全身无力。想到自己竟是那样不堪一击，真是很讨厌这幅身体。
师兄伸手把贴在我额前的碎发抚到耳后，那双手凉凉地略过耳朵，很舒服，让我感到有点醺醺然的陶醉。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出我的面容，只有我。
不禁伸出手握住师兄仍停留在我耳边的手——说是握住，其实我的手要比师兄的小很多，只能勉强握住冰凉的指尖。我知道他在为我担心，却忍不住想要捉弄他。
师兄的手指上有练剑形成的薄茧，手指上传来麻痒的感觉。
师兄没有料到我突然握住他手的动作，僵在那里，我轻易地抓住他的手举到眼前，用手指挠他的掌心。
掌心里也有茧子，从左到右，形成奇特的节奏，我不禁对这种行为有些上瘾，只是盯着那只大手。冷不防地反被它握住，麻麻的，却是温热的，刚刚的凉意退却地一干二净。
转头看向师兄，那双总是温暖的眸子不知为何比往日有着更多的温度，让我有些心跳加速。
想挣开师兄的手，哪知它看似轻柔，却强而有力，怎么也挣不脱。
我赌气地瞪着师兄，却只是撞进那热度里，脸上有些发热，想躲开师兄的眼神，却又不甘心就此打退堂鼓。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师兄这样的眼神，却是第一次见到师兄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琳姐姐的。
是的，我想起了那个我醒来后和师兄一起来看我的女子。她是庄琳，我的琳姐姐，师兄的琳儿妹妹。我们三个一起长大，念书、学武，做什么都是在一起。现在她是师兄的妻子，仍然是我的琳姐姐。
我记起师兄和她成亲的那天，我一个人跑了出去。
后来下起雨来，我就进了破庙躲雨，在那里遇到一个人。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我记起那一身红衣，红得刺眼，所以我……
我怎么样了呢？
还是想不起来……
眼皮好重，头开始感到昏昏沉沉的，我知道，我又要睡着了。
只是，我还想多看师兄一眼。却只能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罩住了我的视线。
脸上传来软软的温热的触感，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二章 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