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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障》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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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种在叶府后院的时候正是江南三月时节,烟雨蒙蒙笼盖着湖光山色,这江南的景色总是那样,尤如所有诗人千篇万章所说,淅淅沥沥的油纸伞中,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细腻的春愁。
本是草长莺飞的好光景,偏生今年的白云山雾色茫茫,封山的大雾一连数月笼罩在白云山,浓稠得化不开,别人都说这是不详的征兆......
有一天,伴随着一声呱呱的啼哭,白云山头的浓雾一夜之间尽数消散,封闭了数月的白云镇又恢复了往昔人来车往的热闹日子。
白云镇的人们欢呼雀跃,都说白云镇夜里一定来了位福星,做法驱散了这股子来历不明的妖雾。
街里锣鼓奔走相告,镇上阿叔阿伯却带着位穿黄袍的道士领着一众弟子,嘴里嚷嚷着天灵灵地灵灵,沿着白云镇的东头挨家挨户的询问,说的是三月二十七日晨时这天,是否有人家家中降生下一名女婴,女婴额间天生一朵蓝水莲,有花无叶,花瓣葳蕤熠熠生光,犹如针刺银秀擦抹不去......
据说黄袍道士的一名弟子叩开叶府大门的时候,叶家老爷正高举着一名女婴,对着一众下人扬言,说那女婴是个凡体妖身的怪物,没有那家姑娘生下来没有呼吸不哭不闹却依然活得安稳,这样的一个怪物投生在叶府,一定会给府里招来不可言说的灾祸。
叶老爷脚边伏坐一位披锦散发的妇人,被下人搀扶着仍然哭得可怜莫名,叶家老爷对着这位结发妻子的眼泪和苦苦哀求,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面无表情也无动于衷,非要将那女婴摔死不可。
所幸女婴坠地之前被赶来的弟子救起,掀开遮脸的襁褓一瞧,女婴正是额间一朵蓝色水莲花,花苞缀在眉间,还未有开放。
女婴不哭不闹,亮着眼睛瞧着赶来看她的一干人等,最后只单单地冲着抱她的弟子吃吃一笑......
据说后来叶府老爷和那黄袍道士关在书房聊了整整两个时辰,后来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叶老爷便命人将女婴抱去了别院。
三天后,师傅带着叶府一众人上山,在白云山道观后山寻到了我,命人将我挖下,种在了别院院中。
噢,忘了说,我是一颗香樟,准确地说,我是个树妖。
从我有记忆以来,自打生根发芽便长在白云山,那个黄袍加身的道士,其实是我师傅玄苍道人......
师傅说,我生来所谓都是有定数的,我必须像族中所有族类一样,去完成自己该有的使命 。
师傅说,我要守着一名额间带着蓝色水莲的姑娘,直到她长大成人,从容出嫁。
师傅还说,这姑娘一生病痨多难,倘若不能活过二八年华,我须得舍了本身,也要护她周全......
女婴名叫流光,是堂堂叶府五小姐,据说当初他爹要摔死她的时候,除了因着她额间一朵诡异的水莲花,还因为她是个女儿身.....
听那些碎嘴的下人讲,叶家夫人已经生下四个女儿,一连四胎尽是珠玉之身,就是不见麒麟之胎。
据说相府老爷为求一子白了无数黑发,上香拜佛,求仙问道,能试的法子都试过了,却依然不见效用......
流光额间莲花第一次绽开的时候,是流光三岁的时候,那年的白云镇遭逢大旱颗粒无收,正在院子外头光着脚丫的流光突然之间便晕了过去,嘴角竟然咯出了浓稠的黑血,任由下人怎么拍打呼唤就是不见转醒。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流光就要不行了的时候,流光额间的莲花却散发开一阵奇异的光华,光华过后流光转醒,有眼尖的下人发现流光眉间未开的睡莲悄然绽开了一瓣,不由得惊呼出声,发现此事的众人纷纷惊奇不已,却在一向不过问流光事的叶老爷的呵斥声中安静散开。
平生第一次,这位呼风唤雨的叶家老爷眼中,瞧着爹爹爹爹唤他的粉□□娃,眼中第一次有了怜惜。
夜里,白云镇下起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雨,久旱逢甘霖......
十三年脩忽而过,流光已经长成了待字闺中的姑娘,我的枝叶业已亭亭如盖。
流光额间的莲花在年岁间已经悄然绽开,每次盛开的时候,都是白云镇出大事的时候,如今还剩一瓣未待开放......
流光生得极美,用世间所有形容女孩子的词汇去描述她,都总是欠缺了那么一丝形容,她好像孤冷的风雪,也如盛夏的骄阳,有时候,又犹如塞外看不见的烟雨,江南遇不上的北风,不是人间该有的光景。
还有月余,便是流光的生辰,府中人却没有多少欢喜。
逢人便知,叶府自打五小姐降生之日,便守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这叶府五小姐,是上天派来在白云镇的,五小姐虽身怀祥瑞,可倘若在生辰之日未能出嫁,此生便不得善终。
据说,叶老爷年前花重金请了无数媒婆拉煤说纤,可别人一听说是叶府那位身患重疾,随时会一命呜呼的五小姐,纷纷吓得落荒而逃......
半月前,流光突然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外来人,长得俊朗也知书达礼,据说是镇外大户人家的公子。
这位公子上门提亲的时候,甚至把叶家夫妇吓了一跳,就连外面爱嚼舌根的阿婆姨们都说,这公子莫不是个缺心眼的傻子,放着别人家好好的闺女不要,娶谁不好,非要取那个弱不禁风的叶府小姐......
师傅说,我们香樟一族,历来守护的只有一类神物——麒麟兽。
传说麒麟兽镇恶驱邪,是保一方安宁的祥瑞天兽。
麒麟雄性投生凡间的时候,会在额间以一抹红色鸢尾做标记,麒麟雌性则是一尾蓝水莲。
每承受一次灾难侵袭,麒麟眉间的花瓣便会盛开一次。然而投生后的肉体凡胎终归是有尽头,当额间的花瓣悉数绽放之时,倘若麒麟未能找到续命之物,将失去神格永远陨落在凡间。
三月初一的这天,师傅派了山上弟子找了我,告诉我即便是流光能出嫁,依着现在这副凡人的躯体,也依然活不过二十八日早上。
而我的归宿,便是成为流光的嫁妆,将我的三精七魂分出一半给流光。
我看着那个坐在我身上将目光远远投向白头山外的姑娘,松了口气。
原来我不止能陪你暮暮朝朝,还能护你年年岁岁......
提亲的少年早在成亲前半月,便被我师傅带了来看我,我看着师傅笑得从容,师傅摘了我一片叶子留着。
他说,我知晓你生来便守在这里,心有不甘,可这是流光的命,也是你的命。
其实我想说我没有不甘,从看见流光因为承受不住灾难的侵袭,忍着痛不让下人发现,小小的身子第一次坐着我身上抱住我委屈得掉眼泪开始,我便再没有过不甘......
流光出嫁的这天,院中已经没有了我,我的枝干被做成了一个高大的红木箱子,铺上一匹匹大红的丝绸,成为了流光的嫁妆......
师傅将我的那片叶子温养在白云山的潭水中,借此养着我剩下的精魂,如此一来,便能再生出新的精魂供我长出新的枝桠,然后便可以将我原本剩余的一半精魂一并注给流光。
师傅说我爱慕流光的时候,我躲在潭水的泥土底下缩着脑袋不出声......
我们香樟一族,从来只能化其神识而无形态,师傅说我真是个怪胎,别的族类都没有生出情思,偏偏我的躯干长出了一朵莲花的纹络。
师傅说那是我的情思。
我想说那又如何呢,我没有办法成为她一生可以拥抱的人,如今,给了她我一半的精魂,也算换得我的圆满。
师傅将我最后的精魂渡给流光以前,曾告诉过我,流光过得很好,在成婚一年后也有了身孕,他的丈夫还带着她游山玩水,也能到处看看别处的光景。
我想这就足够了,她不再是那个守着那一亩三分的院子,大门不能出二门不敢迈虚弱无力的叶府五小姐......
这一生短暂如斯,脩乎间不过似月流光,以身做陪衬换你顷刻安好,也是我想要的足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