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云》绛河秋

1、穿越（一）

　　等到亓邈再次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已皆与他平生所见相去甚远。他看见金丝滚边的锦帐和略显豪奢的寝殿时刚想惊呼，却被突然涌入脑海之中的记忆所带来的疼痛生生压了回去，再次晕了过去。

　　属于别人回忆成为了他的，亓邈的灵魂也与这具身体融为了一体。眼睛一张一合，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他用了三天的时间走过了这具身体的二十五年。

　　再睁眼时，他已是齐景朝的南安王。是当今陛下最忌惮的南安王。

　　突然换了芯子可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亓邈揉了揉眉头，消化了下得到的信息，当机立断。

　　“承风。”

　　一男子纵身跃下，单膝点地跪在亓邈榻前，“主人。”

　　眼前之人墨蓝色锦衣，领口袖口衣边处皆以黑线绣有罗纹。

　　亓邈揉了揉因卧床月余声音已经嘶哑的喉咙，“我……本王苏醒之事切莫传出，从即刻起至本王彻底痊愈，除御医外，任何人一律不准进殿，都在殿外侍候。若有问起，便说本王病体暂时不宜见人。”

　　“是。”不过眼前的男子似有犹豫，换了双膝跪地的姿势，低头道，“禀主人，若如此，由何人侍奉主人？”

　　“你来。”

　　承风错愕之下抬头，却正对上南安王一双平静深邃的眸子，随即慌忙低头。

　　“属下冒犯了，属下即刻就去。”

　　承风起身出门，轻轻掩上了门。主人腿疾未愈，不能见风，他想。

　　待到承风踏出房门，亓邈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刚刚的那几句话，他在心里默默演习了数遍。

　　旧日颇为亲近的丫鬟仆侍暂时怕是暂时不能接触了，他初来乍到，一旦被识破，后果不堪设想。只有刚刚的影卫承风，亓邈记得他未与南安王有过多少接触，才敢放在身边。他还记得，承风认主时是立过誓的。

　　亓邈拄着床榻意欲起身，却觉双腿疼痛异常。他咬牙忍住，方能在榻上活动一二。

　　是了，南安王围猎坠马，摔伤了双腿。

　　亓邈长叹一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他要仔细回忆和揣度南安王的一言一行、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以及关于齐景朝所有的常识。他是亓邈，也不是亓邈。他暂时不能做亓邈，只能做南安王。

　　在心里盘算好了下一步的计划后，方觉刚刚思虑太过认真，胳膊已压得麻木。亓邈一侧身，又倒在了床榻上。他闭上眼睛，忽觉人世倥偬。从前的种种已不再属于他了。

　　好在，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

　　·

　　“承大人，王爷真的醒了？”顺德公公甚为惊喜。

　　承风点头，“王爷吩咐这段时间不许府中侍从入殿内，还请顺德公公传令下去。”

　　“老奴也不行吗？”顺德公公问道。

　　“不行。王爷还有令，此事切勿外传。”承风低声说道。

　　“是是是，老奴明白了。老奴日日祈祷，好在神君庇佑，王爷可算醒了，王爷醒了就是万幸。还请王爷放心。”说到后面顺德公公竟哽咽起来。阳光打在他身上，满身的丝绣的反射出若有若无的光芒。

　　“有劳了。”承风点头示礼。

　　“承大人万要照顾好王爷。”顺德叮嘱了一句。

　　“承风知道了。”

　　·

　　承风再次跪在亓邈床前，向主人复命。

　　“扶我起来。”

　　亓邈伸出手臂，承风便起身扶住他慢慢坐起。

　　双腿剧痛，亓邈忍不住轻哼出声。

　　承风方觉自己反应竟如此之慢，一手扶着亓邈，一手搭在主人的腰身，向腿下度去内力。

　　王爷向来不喜迟钝之人，一些下人应该主动侍奉的事情，做得好坏与受到的赏罚是王爷的决定，但如何做是下人的本分。

　　承风精纯的内力疏通并保护了亓邈双腿的神经，疼痛立时有所缓解。亓邈这才直起身子随后靠在身后已垫好的枕头上。

　　亓邈抬头，却见承风又跪了下去。

　　“主人暂请安心，一会御医会前来诊治。”说完这句，承风膝行退后半步叩首，闭上了眼，“属下护主不力，这才来向您请罪。承风知罪，但凭主人责罚。”

　　“暗影殿没罚过？”亓邈问。

　　“回主人，罚过。”承风诧异，暗影殿的责罚早在主人坠马后就已罚过，但殿里的责罚是影卫的本责，主人的责罚又是另一回事。

　　“那便不再罚了。”亓邈依旧保持着平静的声音回答。身边的人，自是应先给些恩惠才可。况且，依亓邈的回想，南安王如此重要的人物，围猎坠马之事显然没那么简单。

　　果然亓邈看见眼前的影卫露出感激而又愧疚的表情来。

　　“谢主人。”承风再叩首。

　　王爷向来一言九鼎，却也赏罚分明，他护主不力害主人昏迷月余的罪过，难道就这么揭过去了？

　　正疑惑时，门外传来雁姑姑的声音，“王爷，刘太医来了。”

　　“去请进来。”亓邈道。

　　刘毓瑚见到承风时身上的汗刚刚消去，素日接手南安王病情的韩太医临时告假，这任务不知怎的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一想起去年为了查案南安王亲自查封太医院的事情，刘毓瑚这刚平复下的心又突突地跳起来。

　　况且关于南安王的病情韩振庭一直讳莫如深，除了皇帝和太后再无人知晓，他一无所知，顿觉棘手。

　　“韩太医告假了，这位是刘太医。”雁姑姑介绍道，“这是承风大人。”

　　“下官见过大人。”刘毓瑚躬身道。

　　“大人快请起，随我这边来。”承风引着刘毓瑚进了正殿。

　　刘毓瑚从进了大殿就眼花缭乱起来，早闻南安王骄奢，今日一见，比起皇宫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陛下颁令要求节俭，这几年宫中开销越来越少，除了太后宫里不见什么变化外，其余皆是越来越朴素了。朝中众臣大多也做出样子令家人仆婢省减了开销。

　　刘毓瑚感叹，陛下此举，摆明了是给南安王难堪。不过，成效却不见甚多，毕竟举朝上下也就南安王敢如此猖狂了。

　　短短的一段路，刘毓瑚脑子中已不知弯弯绕绕想了多少了。

　　“下官刘毓瑚拜见王爷，给王爷请安。”刘毓瑚放下药箱，行大礼道。“韩大人今日告假，太医院就派遣了下官来。”

　　“嗯，有劳刘太医。”亓邈沉声道。

　　“下官不敢。”亓邈声音不大，却给刘毓瑚带来威压。他低头向前两步，为南安王诊脉，又按了按亓邈的双腿。

　　“禀王爷，王爷圣体正逐渐恢复，然气血不足，仍需一段时间的调养，至于王爷双腿……”刘毓瑚慌张俯身，“还请王爷恕下官冒犯，王爷双腿静脉严重受损，气血拥堵，通行不畅，调养数日虽可正常行走，但恐怕不能再行武道了。”

　　亓邈对此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可一旁的承风却明显身形一晃。

　　“本王知道了。”亓邈递过眼色，承风便向刘太医手里塞了几两黄金。“但也需刘太医记住，一是本王尚未苏醒，二是本王身体虚弱，暂时不宜接触外人。至于如何说，还请刘大人自行斟酌。”

　　“是，下官明白了，请王爷安心。”刘毓瑚虽不是左右逢源之人，但此话也听得明白。“下官这就去开药方，不打扰王爷静养了。下官告退。”

　　“承风，去送送刘大人。”说了这么多话，亓邈累的很，便平躺着靠在绣枕上闭目养神。

　　“王爷吩咐的话，刘大人可千万要记住。”承风一边送刘毓瑚出殿，一边提醒道。他右手在袖中一转，匕首倒握，已露了半截在外。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虽然刘毓瑚知道这是明摆出给自己看的，却还是被刀刃上反射的银光惊出一身冷汗。

　　“来人，送刘大人出府。”承风吩咐道。“大人慢走。”

　　看着刘毓瑚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层层的画栋之中，承风长叹了一口气，望向南安王寝殿前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茂密而翠绿的叶子正在随风飘摇，他心里想着，“谢天谢地，主人终于醒了。”

　　他一沉思，忽然想起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禀告主人。

　　亓邈在床上靠着，听见南安王的影卫悄声走进，却迟迟没有出声，一睁眼，果然瞧见承风在榻边候着，“想说什么？”

　　“主人可要查查韩太医为何告假？”承风答道。

　　亓邈转头掩饰笑容，心想着两人倒是不谋而合。随即收敛笑意，吐出一个字，“查。”

　　“是。”承风行礼应了，随后起身为南安王斟了一杯茶。

　　亓邈接过茶，看了眼承风，疑惑道，“你还有事？”

　　承风复又跪下，“自林苑围猎一事后，属下一直派人调查其中真相，如今虽仍未查明，但有了几条有用的线索，正想禀告主人。”

　　“等你查出眉目来再说吧。”亓邈摆了摆手，不是他不想听，而是其一他着实虚弱得很，没有力气去想，其二若是这其中涉及了人事，他还未曾记住。

　　“属下办事不力，还请主人责罚。”承风俯身轻叩。

　　“？”亓邈这才反应过来，眼前人原是以为自己嫌弃他调查得慢了。“此事早有预谋，不能怪你。起来吧。”

　　亓邈伸出手臂，承风便搭过来扶他重新躺在床上。

　　“本王累了，休息片刻，你去忙吧。”亓邈说完话便闭了眼睛，不是没有看出来承风还有话想说，而是他的确有些困了。戴着面具说话，终究还是不习惯。况且，况且南安王专横独断的事情，人尽皆知。

　　“是。”承风替王爷掖了掖被，恭敬退出了房中。他最想说的话，还是没找到机会说出口。

　　他觉得很重要，亓邈却不以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