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再旦》虚恨婄

2、僰林

　　弓鱼国，大□□。
　　井叔禹跽坐在缀纯底席上，神情肃然地用蓍草进行占筮。内子郐妘跪坐在则，将每一次卦象都认真记录下来，每三变而画一爻，由下往上画，积十八变而画六爻以成一卦。
　　堂下跪一粗衣老者，愁容满面。
　　近日，幽深茂密，人迹罕至的僰林，突然受到不明原因的惊扰，鸟离巢，兽弃穴，草木俱动。附近的甸人们惶惶不可终日，乡老这才亲自来大□□禀报的。
　　五十根蓍草代表着天地万物，井叔禹抽取其中一根，置于案上不用，表示天地未生之前的太极。再将四十九根蓍草经过“分二”、“挂一”、“揲四”、“归奇”等一系列操作，逐步成爻设卦。最后，根据爻逢筮数六、九变，七、八不变的原则推算出变卦。
　　占筮完毕，乡老伸长脖子等待结果。井叔禹将蓍草归拢，故作轻松地笑笑：“无妨，小祟而已。”
　　“这祟——”乡老颦着眉问：“是人是妖呢？”
　　“芮伯不是带着周六师在西垂剿灭猃狁嘛，我想，这‘祟’啊，多半是被王师打散的猃狁残部。”井叔禹走下堂来，将乡老扶起：“你回去告诉甸人们，加强戒备，杜绝夜间出行，耕种狩猎尽量结伴。我这边尽快奏请弓鱼伯，派兵卒过去……”
　　乡老满怀疑虑地退出去，井叔禹捻起放在案几上的一截树枝——那是乡老呈上来的。树枝本平淡无奇，诡异的是，折断处十分整齐，明显是被某种锐利的工具削断的。
　　是谁，正带领大批人马穿越僰林？他们想干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困扰着井叔禹。
　　静默片刻，他方缓声对内子道：“让车棘准备一下，我要立即进宫去——散国求亲使团定于今日归国，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好。”郐妘点点头，遂提着曲裾疾步往外走去，却在门口和一个冒失失闯进来的人撞在一起。
　　郐妘刚想发火，来人甜甜地叫了声：“母亲！”
　　郐妘立马一脸慈爱地蹲下身去，抚着女儿的脸颊问：“妍，撞疼了没？”
　　井妍今年七岁，小脸酷似母亲，白嫩的皮肤倒是随了父亲。她的眼睛黝黑明亮，刘海齐眉，头上扎两只挺立的丱角，十分俏皮。她上穿交领窄袖赤色罗锦深衣，膝前垂描辟邪兽蔽膝，腰束素丝宽带，脚蹬黑漆木屐。
　　对于母亲的关心，井妍敷衍地摇摇头，探身望向井叔禹，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问：“父亲又要出去玩？”
　　井叔禹瞟了一眼置放在屋角的滴漏，反问道：“已是隅中了，姸怎么还不去庠堂学习？”
　　听闻“庠堂”二字，井妍瞬间不开心，皱巴着小脸，神情恹恹地说：“不想去！夫子老是拿些弯弯曲曲的字考我，烦得要死！”
　　“不想去就算了，”郐妘替女儿摘去发间一根草屑，满不在乎地说：“妍还小呢。”
　　井叔禹刚要说什么，家宰进来，恭恭敬敬递上一封信简：“大正，芮伯来信。”
　　井叔禹拆开封泥，快速浏览一遍，方摇头苦笑道：“这个芮良夫，不想着怎么灭掉猃狁，却老是惦记着我那虎鎣里装的红色缇齐，还说等他班师宗周时，一定要来弓鱼喝掉呢。”
　　“目前这个情形，要是芮伯真能带着周六师来，别说那鎣缇齐，便是再送他十卣香醪，二十盉清酌，我也是愿意的。”郐妘略显惆怅地说道。
　　“你可真大方！那鎣缇齐，可是我早年在战场上拿命拼，才得来的赏赐！你倒好，随随便便就拿去做人情！”井叔禹瞪着自家内子，气鼓鼓地说：“何不将你那一妆奁珠宝美玉也送出去？”
　　见父母斗嘴，井妍乐得咯咯笑。
　　郐妘道：“我也只是说说，猃狁的战事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芮伯怎脱得了身？更何况，他从猃狁回芮邑，顺雒水而下更便捷。傻子才领着几千人绕个大圈子来弓鱼呢？”
　　井叔禹道：“是啊，和猃狁断断续续打了五年，芮伯虽鲜有败绩，却总不能将狄人连根拔起。听说朝中早有人不满了，一直在周天子面前扇阴风点鬼火呢。唉，咱这位年轻的司土大人，估计也正焦头烂额呢？”
　　井姸插嘴道：“难怪他想找父亲喝酒呢。”
　　井叔禹将竹简交还给家宰，拉起女儿的小手道：“走吧，时辰不早了，为父亲自送你上学去！”
　　井妍的笑容瞬间凝固，她撅着嘴，身子僵直，尽管十分抗拒，还是敌不过父亲的力气，被拖曳着朝庠堂走去。郐妘忙护住女儿：“我去送吧，你不是还有事要忙么？”
　　井叔禹知道自己的内子一向对女儿宠溺无度，但僰林的事刻不容缓，也只好留下一句：“我回府要检查诵读的哈。”便匆匆离去。
　　井妍满不在乎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她知道，别看父亲嘴上厉害着，回来的时候，他定会绕道百味坊，买好多米蘖煎给自己。
　　郐妘附在井妍耳边道：“井嫚生此时肯定在庠堂学习，他的小奴也肯定会带着狸奴等在附近……”
　　井妍拍手笑道：“那还真是机会难得呢！平日井嫚生对那狸奴宝贝得很，谁都不让碰呢。”
　　“那不因为是他母亲邓孺人生前养的吗？”郐妘道，井妍已一溜烟朝庠堂跑去。
　　穿过长长的木廊，尽头处是一座青瓦高屋，被几棵大树簇拥着，地上洒满斑驳的光影。屋内，一个苍老的声音正领着一群稚嫩的声音在念《豳风·破斧》：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
　　周公东征，四国是遒。
　　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那读书声如一道道无形的鞭子，抽得井妍脑瓜疼，她寻了一圈，终于找到一棵树下蹲着的小奴。
　　小奴怀中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狸奴，圆滚滚，胖乎乎的，和它的主人井嫚生，清瘦的体格形成鲜明的对比。井妍十分怀疑，自己的兄长把好吃的全喂进了这只狸奴的肚子。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
　　周公东征，四国是遒。
　　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庠堂内，诵读声绵绵不绝，机会难得，井妍赶紧去摸狸奴。狸奴“喵”了两声，懒洋洋地伸出舌头舔她的手指。小奴本想阻止，却被郐妘凌厉的眼神吓得缩了回去。
　　“你自己在这里玩啊，我得去盯着奴仆们做事了，要不他们老是偷懒呢。”郐妘说着，朝来路走去，走了两步却又回来：“妍，这狸奴你千万不能……”
　　“知道！”井妍不耐烦地打断母亲，然后一心和狸奴嬉戏。
　　一开始，狸奴倒也挺配合，扭动着肥滚滚的身子扑来扑去。突然，井妍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狸奴吓了一跳，浑身炸毛，低吼两声，一爪子招呼过去，立刻在井妍的手背上留下了几道血印。
　　井妍顿时气恼不已，早忘了母亲的嘱咐，拾起一截树枝就对狸奴一阵乱打，狸奴嘶叫着奋起反击。
　　小奴颤声哀求：“女公子打小奴出气吧，如果狸奴有什么闪失，嫚公子一定会杀了小奴的！”，井妍毫不理会，眼看狸奴呜咽着朝前堂逃去，她紧追不舍，漆花木屐击打着地面，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