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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章十二·绝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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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不得是从第几次开始,他渐渐失去了意识。身体与灵魂不堪重负,从未经受过的他禁不起这样残酷的折磨。昏迷是最好的解脱,来自意识里最深最自然的自我保护。
当他醒来时已是清晨,日尚未出头的天空依旧驱不散夜残留下刻骨的寒,他是被痛醒的。那个人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离开,只剩这一地的残败与伤痕等待自己去收拾。
全身像是被打散了需要重新拼接缝合一般的疼。每一个关节都咬着强烈的酸楚,寒冷从伤口入侵,他直直地望着眼里泛白的天,有一瞬他在怀疑,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下去,是不是可以什么都可以忘记…
最后,他还是慢慢捏紧几乎无法握起的手。咬牙,拼尽所有力量撑起身体,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只是坐起的动作就好象透支了他一生的勇气。难以告人的伤痛残忍地瓦解着他的意识,视线里所能接触到的任一样物体都有那人留下的痕迹,接踵而来的是…夜里他让他永远不愿再想起的一切一切不堪的回忆……有关一切无止境的蹂躏折磨得他像要发疯。所有的尊严那人狠狠地践踏,但他只能去做,一件件收拾起像是想拼回残破的心,没有人帮他,他只有靠自己。
所幸随身的药篓并未殃及。他这样想着,本想自嘲地一笑,冲出嘴边的却是一声沉重的呜咽。他紧紧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一只手摸索着扯开药篓翻出里面可用来擦拭的绷带,逼着自己去亲手收拾这一身无法面对的印记与伤痕。
清理的过程漫长而难熬。他无法估计自己究竟用了多久,就连他胸口的旧伤都只是简单敷过药便草草了事。最后他拉过来散落的衣物,上衣的领口有些破损,下衣完好无瘐,他却实在无法扯出半分笑容。
一件件事物复归原位,他甚至理了理凌乱汗湿的长发,本以为这样可以让自己稍微好过一些,但当他拼了命让双腿支撑自己站起却跌回地上时他却发现,对于现在的自己,就连逃离这里这样简单的事都无力办到。
紧紧抱住双腿埋下头,来自伤处的痛苦四溢轻易地将他淹没,他再也无法阻止哭泣的声音。
不远却有脚步声传来。本能地畏缩,这个时候,他不想被任何人发现,但是浓重的血腥气却让他全身一震。慢慢抬起尚带泪痕的脸,他惊异地发现,那是个砂岩的寻宝人。就在昨天,他还帮了他从强徒的手里抢来他口口声声珍贵的宝物……而今,昨天,今天,一切早已面目全非。
那个人发现了他,鲜血从他身上滴落,在他来的路上蜿蜒成生命的足迹````
````砂岩……砂岩——魍魉的人…来袭击了`````````
瞳孔骤然收缩——是穷蝉?!
猛地清醒,夜里接连的纠缠痛苦使他险些忘了那个男人的话,刑天谷中所有的穷蝉…追捕……
——师兄!!!
心口剧烈地收缩,手茫然地就扶上了身后的山壁,只是深吸口气的时间用来坚定,随后咬紧牙关强迫着自己失去力量的双腿站立起来……难以启齿的地方剧痛狠狠地扎着他全身的神经,但是……他,必须……
别再向那边再走一步了……那里,都是他们的人……
他只是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双脚不似踩在地面反似悬空一般,他尝试着移了一下脚步,□□脆弱的伤将疼痛直扎透了心脏。
抬眼,砂岩破败的陈迹隐匿在昏暗的黄沙中。脚下回返的路清晰而直接,他大略估计了下,若是……不倒下的话,他应该…只有半天的路程。
脚下终于还是一软,拼尽一切抓住一旁的石壁,视线开始有些恍惚。身体似达到极限般地叫嚣,被折磨了一晚,全身早已疲累得不像自己的,体内身外的伤虽有粗略的处理,但显然以他的身体状况根本承受不住这样漫长的行走。……但他知道,他还不能倒下。
就是紧咬着那么一个意志,走过渐渐灼热的黄沙。
所幸,如今砂岩已在眼前。
他张皇四顾,满眼只有劫后余生的萧索,沉默的旅人们埋着头收拾东西……没有白衣的影子。心狠狠地下沉了一下,他找到他们曾待过的那处平地,上面只有让人心惊的血。
失措地抓住一个路过的人询问,冰心堂白衣与绿衣的弟子,应该是够显眼的。而对方却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问急了,才只有一句:逃向丹坪那边了……多亏那些人滚蛋,砂岩的人才没有太严重的损伤。
然后那人便转身离开。过了很久旋复才回过神,手缓慢地摸上裸露在外的脖颈,那人目光里的鄙夷如针刺入心中。纵他千般掩饰,却依旧盖不去那夜遗留下的屈辱的印记…
深吸一口气将痛苦压回心里。他的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一旁属于自己的马上。师兄与妙才的马已然不见,想来夜逢袭击,他们便骑马逃离,只有自己,还遗留在这尴尬的后方。
他手扶石柱艰难地维持着站立的姿势。目光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我疯了吗……?
……这副身子……若…骑马的话……
大概……会死在路上的吧……
尝试着上马,可是就连跨上马背的动作都足以让他痛苦欲死。放眼四顾,满世界都是匆匆的行人,只有他是一个人。
更加没有人肯为他停留。
手轻轻放上马背,牙关咬的是他从站起身来的一瞬便不想更不敢放开的强撑与苦忍。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从未发觉,自己渴望一个归属的感觉可以如此强烈。如果全世界都崩塌,他也想……用他最后的勇气,回到他们的身边。
知道他们还好不好,还有……至少,那里,会有温暖而熟悉的眼神。
砂岩广漠,没有谁会在意哪抹绿衣瑟瑟发抖……
当他用力攀上马背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去想,心中那些所有酸涩的委屈咸苦的焦急微甜的思念与期待混杂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可以哪怕只是稍微冲淡一点他的剧痛……
咬牙提缰。他早已——无力可想。
丹坪寨只是一闪而过。他实在没有停留的理由,那满地的尸首在雪中早已冷却,看不出容颜也分不出你我,只有那弥漫的殷红连接在一起,证明着他们流的本是相同的血。
保持清晰的视线早已成了奢望。马蹄无情凶狠的颠簸仿佛要将他身上的伤一次又一次地重演,逼着自己睁着无法聚焦的眼,他知道自己一旦闭上,就可能再也不会醒来。害怕摔下去,紧紧伏在马上,视线里带血的白已经转为黄绿,一路寻至困兽坡却依然不见他们的影子。——哪怕,只是尸首。
日已渐渐昏沉,他不知道,若这一天内找不到他们,他该如何捱过刺骨的夜。
再向前走,天黑之前,就要到梧桐谷了。就在这分明拼尽了一切的追寻在渐渐冷却成绝望之时,他却骤然一惊——
视线转向红木林深处某个隐蔽的角落。伤痛削弱了他太多的感觉,多年的熟悉却依旧可以让他辨认出空气中那隐隐的血腥,还有他一辈子也不会认错的……药的气息。
药的……气息!
终于…终于找到了!!
太过惊喜,他几乎手足无措,策马一点点接近,他可以看见其中显眼的白衣。只是一日未见,却好象相隔了太久的时间与空间。该怎么做?好多受伤的人,他是不是该去帮忙?自己一身的伤,又会不会…为他们平添负担?
太多的想法一下子出现,最后他还是不禁地下马上前,一步步地靠近他们,像走失的小动物本能地向往着温暖,一个没有疼痛的地方,可以让他安心地舔自己的伤。
听见脚步声,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是魍魉的人,难怪他们可以一路支撑到这里。旋复并没有注意他们的眼神,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白衣的人,连自己的出现让这里原本低声的交谈变得寂静都未察觉。
白衣人回过头,看到了他。
四目对望,千思万绪,他叫了一声:师兄```
啪。
无比清脆的一声,在静寞的林中撕扯出无数回响。旋复保持着头别向一边的姿势一动未动,只有一只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半边脸颊。
滚!
无比清晰的一个字他却理解得吃力。神智尚作不出任何的回应,只有瞳孔微微地收缩。
叛徒!可耻的幽都走狗!身上流着妖魔的血,果然便与穷蝉狼狈为奸!!
那个夜晚吐出的血,纠缠了几夜的梦境,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又好象什么都懒得明白了。
胸口传来微微麻木的刺痛,是他至亲的人执着匕首指向他的心脏。他依然一动不动,可是那个人,却全身都在颤抖。
……不杀你……不杀你如何…如何祭奠那些鲜血,又该如何告慰那些因你而死去的魍魉……?!!
他凝然不动。而他握刀的手,却在剧烈地抖。
旋…复……我………………
当!啷!
终于还是支持不住,匕首如千钧沉痛地跌落,不甘地弹跳两下,伴随他颓然跪下的身躯。旋复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双无光的眼,失神地盯着树林的一边。
……我杀不了你……你滚吧,永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
从刑天谷,到红木林,一路的强忍,一心的支撑,一身的伤痕,一世的痛楚,所有的期待,全部的担忧。
……滚啊…滚啊!!!!
在那个人声嘶力竭的催促下,他慢慢转过身,背对着那里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他靠着梧桐树跌坐在地。一手按向心脏,分明没有被刺伤,但为什么,好象心已被人血淋淋地剜去,胸腔里轻飘飘空落落,好象再找不到半点喘息的感情?
天边,充血的太阳终于渐渐黯然,渐渐死去。无论经历过怎样的不甘,夜终究会无情地到临。欣喜与光明总会老死成尘埃,只剩无边的黑色繁衍生息,如影随形。犹如扑面而来单位汪洋的悲伤,呜咽得让人无从透气。
他坐在那里宛如塑像,像是再不会动,直到在时间的潮流中轰然破碎,沦陷成点状化的灰。
那个时候,世界如实地开始崩塌,先是一点点裂纹,宛如伤口的蔓延,然后零落的粉末落下来,裂痕摇摇欲坠,终于一个支持不住,纷纷凶狠而不留余地地砸向地面,大片大片的坍塌,露出原藏在表面之下丑陋空洞的黑,最后横生出各种各样的绝望的伤悲,取代了一经世界中各种的物体。
完整的梦的再现,但梦里不曾有这般深刻的绝痛,也没有一个预料是他的生命会被一个梦境一语成谶。
昨夜,当他被男人压在身下时,刑天谷所有的穷蝉出动,围剿了在砂岩尚在睡梦中不知情的冰心与魍魉…当那个男人放肆地在他体内冲撞时,冰心绝望地跨上马背,寡不敌众,他们踏着保护过他们的魍魉的尸体冲出重围……
而在他失去意识、身体支离破碎时,他最亲的人勒马红木林,检查治疗着活着的人的伤,细数着所有对他的恨……
他的一个耳光,打碎了他所有还可用来支撑灵魂的坚强。可是现在,分明他该心痛得快要死掉,却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世界的崩塌依然持续,缓慢,但是绝情地彻底。
他不愿意去恨,可如今他的心却被悲恨填满。那个他曾经的同伴他一路最亲的人用一个动作一个字摧毁了他的全部,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给他补了一记最致命的伤。当他睁着早已流不出泪的眼四顾时,却找不到那个伤他这么深的人究竟在那……
最后,夜幕降临。彻底的黑暗中,白袍持剑的男子向他款款走来。他不想戒备,对方也无意发难。只是伸出修长的手,用他云淡风轻的声音轻轻地问:
我已听说了……事到如今,旋复,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
好啊。
他偏了偏头说,好啊。向维清向太虚观向幽都露出他淡淡的笑容。他说,好啊,声音平静无杂质无波澜,没有犹豫,甚至连绝望悲痛愤恨都没有一丝一毫。
他说,好啊。那一瞬间,光华诛杀殆尽,黑暗滋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