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陈相因》映物

5、闻风语话百年旧事

　　陆夫人歪在榻上，瀑布般的长发倾泻在午后的日光中，见到雨山到来，微微一笑，示意侍女们退下，只留雨山一人。
　　“雨山姑娘。”陆夫人嗓音因病略显虚浮，但还是韵味悠长，颇为悦耳。
　　“陆夫人。”雨山小声问好，在动人的美貌下雨山的双手纠结到不知道放到何处才行。
　　“雨山姑娘不用拘束，就像平常那样即可。”陆夫人温柔笑道。
　　雨山没感到拘束，感到了有些窘迫。

　　“过来坐，”陆夫人拍拍身边的床榻一角，依旧温柔笑道，“放心好了，我又不会害姑娘的，我只是想与姑娘说会儿话。”
　　雨山犹犹豫豫，挪到了陆夫人身边。
　　陆夫人轻轻拉住雨山的手，眼中水波流转，笑意盈盈，打量起雨山来，半晌，轻启朱唇，问道：“姑娘今年年纪几何？”
　　“十八。”雨山温和的声音微颤。

　　“还是个小姑娘呢，”陆夫人笑语，“比我小了正好一千岁呢。”
　　雨山不认为自己还是个小孩，但是在陆夫人的千年岁数面前，雨山无法反驳什么。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陆夫人似乎是在努力回忆，“那时候我应该还只是只狐狸。”
　　“狐狸？”雨山道，怪不得陆夫人风华绝代，陈相因曾经说过各种妖类中狐妖化形最具美貌，世人难当。
　　“是啊，狐妖，看你好像不怎么吃惊，之前就知道了吧，”陆夫人微笑道，“常和你在一起的那个姓陈的小先生是蛇妖，对吗？”

　　雨山僵硬地点了点头，不知道陆夫人是如何看出来的。
　　陆夫人似乎看出了雨山的疑惑，解释道：“他的修为不如我久，未满千年，因而我能看的出来。”
　　“不过你的这把桃木剑年纪倒是比我大，”陆夫人的目光停留在雨山腰间的桃木剑上，“大概不是凡间的东西。”
　　雨山有些惊奇，没想到自己破破烂烂的一把老桃木剑竟然能得到千年狐妖这样的评价。
　　陆夫人握着雨山的一双手，翻来覆去的瞧，细细描着雨山手掌的纹路，然后温和说道：“我觉得呀，姑娘好像与我有几分相似。”

　　“夫人这样的美，而我只是平淡无奇，要是真的能与夫人有一星半点的相似就好了。”雨山忍不住羡慕道。陆夫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柔和温暖，莫名得与午后的日光有几分相似，这使得雨山放下了几分戒心。
　　“我是说，”陆夫人摇了摇头，“我和陆郎，你与小蛇妖，在这样的关系里我和你有几分相似。”
　　雨山茫然，不明白陆夫人是什么意思。

　　“雨山姑娘，你与那小蛇妖是什么关系？”陆夫人笑问。
　　雨山没想到陆夫人会问这种问题，一下子愣住了，自己和陈相因的关系，以前还真没想过，反正不会是师兄妹，陈相因是雨肖仙君的弟子，自己不是。
　　雨山想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是朋友吧。”
　　“朋友吗？”陆夫人玩味道，“我怎么觉得不是很对呢，依我看啊，你像是很喜欢那小蛇呢。”
　　雨山有些张口结舌，半晌小声嘟囔道：“有那么明显吗？”

　　“当然，一千年里，我什么没见过，喜欢与否，自然看得出来。”陆夫人盈盈笑道。
　　“夫人好眼力……”雨山无奈。
　　陆夫人一笑，继续问道：“那雨山姑娘觉得自己在小蛇妖心里算什么？”
　　“当然只能算是过客。”雨山不假思索道。
　　陆夫人轻轻叹息一声：“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陆郎是不是也只是我的过客，我所做的一切到底应不应该。”

　　陆夫人低头盯着手腕上的玉镯子道，回忆起过往。
　　六百多年前，陆夫人还不是陆夫人，只是一位名叫风语，快要四百岁的狐妖。
　　自古以来修行便不是易事，人能修仙成道的是凤毛麟角，而聪慧毓灵、能走上修行这条路的花木禽兽更是少之又少。
　　狐狸风语很幸运，是只聪慧的狐狸，不过四百年便化人形，知人语，可以说是狐狸一族的天才。
　　将近四百年的时光里，风语都过得顺风顺水，甚至还顺利的融入了人类的村子，靠着自己的小法术，治病救人。
　　然而后来有那么一段时间，风语险些丢了性命。

　　“喂！喂！”风语上山采药时在山谷底下发现一个昏过去的少年，少年的衣服很怪，不像寻常百姓，上面绣着阴阳八卦的花纹。
　　少年在风语的呼唤声中缓缓醒来，随即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人儿。
　　“喂！”风语在少年眼前摆摆手，心想不至于啊，自己刚刚检查过少年了，只有些皮肉伤，明明没摔坏脑子啊。
　　过了好久，风语快要不耐烦的时候少年终于回过神来了，通过与少年磕磕绊绊的交谈，风语得知少年是个小道士，叫镜尘，在山里遇到猛兽，和师父走散掉到山谷里了。

　　“你们道士是不是专门杀妖怪的？”风语问道。
　　镜尘摇头道：“不是，除了除妖还有其他事，看风水，算卦，选址……”
　　风语打断了小道士扳着手指数道士究竟要做多少种事，又问道：“我的意思是你们道士是见到妖怪就一定要除掉的吗？”
　　“师父说只杀有违天道的妖怪，好妖怪是不除的。”镜尘道，又问，“姑娘你需要除妖吗？一直打听这个。”
　　“没有，就是问问。”风语自认为自己是好狐妖，松了口气，伸手要将倒在地上的镜尘扶起来，镜尘却又注视着自己呆住了。

　　“喂！”风语出声将镜尘从呆滞中唤醒。
　　镜尘说要到山下的风波村找师父，风语碰巧也住在风波村里，两人结伴而行。那时镜尘十七八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在山里走来走去也不嫌累，与风语说个不停。
　　镜尘说起了路上的趣事，逗得风语忍不住露出笑容，林间光影稀疏，清风微微，扬起风语额前碎发，山鸟叽啾，佳人美景，具在一时。
　　镜尘兀得停住脚步，痴痴望着风语，神情又呆滞起来。
　　“你怎么动不动就呆了？”风语不悦。
　　“我只是想不到，天底下竟能有你这样美的姑娘。”镜尘喃喃。
　　那个姑娘不愿意听到别人夸自己漂亮呢，狐狸姑娘风语也一样，风语冲着镜尘妩媚一笑，镜尘更呆了。

　　刚走到风波村口，就看到一个穿着打扮和镜尘一模一样的小男孩，大喊着“大师哥”激动地跑了过来，显然是镜尘的师弟。
　　“师父算的果然没错！”小男孩兴冲冲扯住镜尘的道袍，“师父算到你必然平安无事，能和我们在村子里再见！”
　　“那时当然，师父什么时候算错过！”镜尘抚摸着小男孩头顶得意道。
　　镜尘的师父是个严肃的老道士，降妖除魔无所不会，更是尤其善于演算卜卦，有时连几百年后的事都能推算出来。

　　镜尘与师父师弟一同来到风波村是为了修行，老道士说风波村风水极佳，汇集天地灵气，是修行的好地方，于是镜尘一行人就在风波村久住下来，一连好几年。
　　那几年里，风波村村民过得相当安逸。镜尘的师父老道士观星知天象，风波村的村民就根据老道士的说法种地收谷，连年丰收，还有风语善于医病，妙手回春，风波村村民可谓是食足衣暖，无疾无忧。
　　安逸自在的生活中，风波村的少男少女之间，也总是弥漫着悠远神秘的暧昧气氛，总是动不动呆住的镜尘也卷入了这奇妙的漩涡，时不时逃离枯燥的修行，拉着风语游山玩水。

　　不苟言笑的老道士看似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对大弟子镜尘的想法一清二楚。镜尘到底不是修道的人，老道士在心里叹道，这样的局面他早就算到了。
　　但老道士还是将大弟子叫到屋内，教育一番。
　　“镜尘，修道之人绝尘缘，断爱欲，这些你还记不记得？”老道士厉声道。
　　“师父教的弟子都记得，”镜尘答道，“可是弟子不明白。”
　　“有何不明白？”
　　“这样绝尘缘，断爱欲，纵然得道飞升又有什么意思？”

　　老道士闻言一愣，似乎回想起什么，良久，沉重的叹了口气，说道：“人各有志，你自己心中不悔就可。”
　　“当然不悔。”镜尘这样答着，思绪却早已飘到了风语那里。
　　得了师父的应允，镜尘更为放肆起来，索性脱了道袍，装扮成寻常少年，日日跟随在风语身边。
　　“我说镜尘，你是喜欢漂亮的我呢，还是喜欢我呢？”朗朗春日，风语与镜尘仰面躺在青草地上，望着悠悠白云千变万化。
　　“不过，”风语淡然注视着天边白云，未等镜尘回答就又说道，“这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

　　“这是不可能的，是人，必然有生老病死，容貌焉能持久。”镜尘叹道。
　　“说来也是蛮奇怪的，人寿命最多不过百岁，”风语偏头望向远处田埂上的农人，“身死之后明明什么也带不走，生前却是总是这样的忙忙碌碌。”
　　“我倒是情愿为你而忙忙碌碌。”镜尘轻轻叹息道。
　　“嗯？是吗？”风语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凑到镜尘耳边，轻声道，“告诉你吧，我可是狐妖呀。”
　　镜尘的脸上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色。

　　“我没骗你。”风语注视着镜尘的双目正经道，“你之前不是好奇我的医术为什么那么灵么，现在明白了吧，是妖术。”
　　镜尘微微惊愕的张着嘴，眨了眨眼，神色复归于平静，接受了这个突然的事实。
　　春风拂过绿草，卷来阵阵芳香，镜尘神色自然道：“不管你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反正我，偏偏就是喜欢你。”
　　风语觉得这句话颇有意味，应该是那种人的某种意味，可是她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意味。纵然修炼有四百年，化人形，知人语，可是尚未通人性。

　　风语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微笑。
　　“师父说，世间生灵若有能成妖者，寿命必然极长，这样也好，百年之后我带不走什么，但能留下点什么，”镜尘也微微笑道，“风语的回忆里总会有我吧？”
　　“应该吧。”风语继续微笑道。
　　“那便极好，不过我也想永远记得风语，怕是不可能了，”镜尘惆怅道，“师父说过，人死后会再入轮回，投胎转世，只是转世后就不会记得上一世的事了，以后，我恐怕会忘了你。”
　　“嗯。”风语淡淡应了一声。
　　镜尘以为自己与风语还能再相伴很久，直到白头，不，是直到自己白头，然而镜尘终究是没有师父那样的本事，算不出生前身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