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系白月光》槐序廿一

1、第 1 章

　　这是1999年的早春，还透着微寒，早上是冬天，下午又变成春天。
　　程文浩夫妇看成从才不过6岁的女儿嘴里吐出“压力大”三个字，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他们心坎上，又惊讶又心疼，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为了给女儿一个优良的教育环境和教学质量，将女儿从老家接到S市生活的后果，是让一个原本该充满鲜艳色彩的小孩子承担起成年人的代名词。也是了，在这个省城排外现象司空见惯，普通话没有全国统一的时代，S市学校上课模式都是采用本地方言，让小孩子硬着头皮去理解别人世界的语言，多么艰难又无助，这可是比丢失了那只肚皮上有一大块米黄色补丁的长耳朵兔子玩偶，还要重大和难过的一件事，程思亿小朋友感到很孤独……
　　于是，程文浩夫妇二话不说，一举将女儿送回了老家F镇。
　　F镇有簸了一只脚，喜欢坐在一把破旧竹椅上看着街道人来人往的爷爷，有不苟言笑，守着旧式家族规矩的奶奶，有在乡下辛苦劳作的外婆，还有成日不见踪影，猫在麻将馆打麻将，每每让外婆捏紧拳头、怒发冲冠的外公。现在呢？多了一个刚回来不久的程思亿。
　　程思亿全身上下最漂亮的当属她那对大眼睛了，瞳孔漆黑明亮，无辜地镶嵌在扑扇着睫毛翅膀的眼眶里。她妈杨明昭女士曾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瞅着别人望时，眼睛一眨不眨，从那抹明亮中像是要沁出一汪湖水，直惹得人人争相来抱她。这段话倒是有待商榷，她家谁人不知，她妈妈杨明昭女士极喜欢用夸张的语气聊她的所见所闻，就是最最普通的家常，经她的嘴一溜，滚一圈，都能吐出奇闻怪谈来，字字掷地有声！她爸程文浩说，这不过是小女人攀谈的虚荣心，程思亿听不大懂这意思，但是她爸说的话，准没错，只好故作姿态地点点头。
　　抛开程思亿的眼睛不说，她又长着一张秀气圆润的小脸蛋，左脸颊点缀着一颗小梨涡，一笑起来就尝到了香草味冰淇淋的甜，再顺带着她那轱辘轱辘转的大眼睛，眉梢一压，嘴角微牵，愈发惹人喜爱了。
　　每次见到邻居家那位养了一只猫的顾爷爷，顾爷爷会看着她，抿起嘴角，点点头，又笑开了道：“这小姑娘标志懂事咧。”再把猫送到她怀里，看着小姑娘用细弱的手掌，小心翼翼、一寸一寸抚摸猫咪的毛发，好不惬意，再搭个小板凳一坐，开始讲起了从好遥远的以前传来的小故事……
　　程思亿在F镇遇见的每个人都会夸她可爱聪明，她能听懂他们说的每句话，并能在乖巧懂事的范围内给予最正确的应答，环顾周围的人和物，这才是属于她的，毫无保留包容她的世界啊，她才不要当什么穿着水晶鞋见完王子后灰头土脸的灰姑娘，她只愿当住在自己童话乐园的芭比娃娃，为什么是芭蕾娃娃呢？因为芭比娃娃有很多漂亮的衣服啊。
　　程思亿到新学校报道的第一天，就感受到来自家乡的热情欢迎，她小小的心绪里恍惚飞扬出乡愁二字，咂巴咂巴这情绪，又淡然无味了，不过管它呢，她现在好开心。她在班级里担任了可大可小的好多职位，早上领着同学们晨读课文的是她；站在后排桌子上绷紧脚尖费力写着黑板报的是她；星期一的早上站在国旗下进行升旗演讲的是她；报名参加学校的舞蹈比赛也是她；她还会收到同学们送她的小熊饼干、草莓味果冻以及像彩虹糖一样漂亮的好多好多小零食，她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好朋友，班主任还戏称她们是班里的四朵金花。
　　渐渐的，她从这快乐中得到莫大的满足，她又从这种被拥护的暖流中体会到优越的姿态，将品味到的肆意和傲慢放任自流，骄傲化成骄纵，一举一动间散播出隐藏在骨头最深处的恶劣性。不过这都是后话，我们暂且不表。
　　“咚咚咚”
　　刘得桦放下敲击讲台的手，看着那些因为噪声源将目光从课桌上转向讲台的同学们，清了清嗓子，刻意压着声音，装出神秘的样子，眼睛望向教室门口的位置，时不时瞟上一眼，话音却又清晰的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你们听说了吗？母夜叉要被调走了，新来的班主任是体育老师！”程思亿乜斜他，白了一眼，丢下一个“切”字，但又按捺不住内心隐藏的一丝渴望和期待，问他：“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啊？怎么可能啊。”
　　刘得桦是班里公认的“小报童”，最爱干的事是打听各种八卦小道消息，又爱跟着老师屁股后面阿谀奉承，这些阳奉阴违的虚伪小把戏被他这个三年级的小学生玩转得可谓炉火纯青，像极了日战电视剧里面对日本军官点头哈腰，留着一小撮胡子的卖国贼，不过他说的好多话百分之三十都包含了添油加醋的成分，再加上他窄小的看起来不十分真诚的眼睛，说话时又手舞足蹈的夸张形态，总是不大让人信服的。
　　他自己说，他妈妈因为四大天王风靡全国，迷恋刘德华迷恋得要死，恰巧又生下了一个儿子，哭天喊地让他爸爸给他取做刘得桦，不求按照刘德华的人生一笔一画的谱写，但想着念出口总有那么个意思，愿望着儿子也能沾着这名字的喜气，将刘德华的帅气过渡那么一点半点，谁知道不仅没能吸收到百分之一，反而离着刘德华的方向背道而驰了去，在班上干的事总没有“天王”的气概。
　　“你就等着下节母夜叉的课看看吧！”刘得桦对于程思亿质疑他的口吻很气愤。不过这件事还真让他说中了，李淑红盖上内里印着“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语文课本，摘下眼镜，随手放在右手斜上方的讲台角落，抬起刚垂下的右手揉揉了眼角，所有同学都抬头看着班主任的方向，程思亿感到空气有些炙闷，又有些沉静的冷漠，她不禁想，这就是说再见的味道吗？
　　“有件事想告诉大家....”李淑红一顿，眼睛低垂着，不知落在了哪个位置，是黑色高跟鞋像锥子般的脚尖？还是刚盖上不久，翻阅得页角有几页卷曲的语文课本？
　　“我要离开大家了，很开心和同学们相处了三年，你们的新班主任明天就会报道，希望你们能够相处愉快，也希望你们健康成长、前程似锦，再见。”话音刚落，拎起眼镜和课本，毫不犹豫地走出了教室，她衣角转出教室时带出的风，有股决绝的味道。空气一下子炸开了，刚才的静滞一瞬间沸腾达到高潮。
　　程思亿拉着陈小渔问：“班主任再去哪儿当老师啊？”
　　“我说啊，她应该被开除了吧，这种事情怎么可能还当老师啊。”
　　在刘得桦领头的那群闹喳的男生欢呼声中，没有人感到悲伤不舍，哪怕是惆怅，没有人会喜欢这样一位刁钻严格又急功近利的班主任：李淑红采用的是棍棒式教育，跟那些提倡并奉行棍棒条下出孝子的严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她惩罚人的工具鲜少是教尺，她会在讲课游荡到后排时，脚踩八厘米的高跟鞋，“蹬、蹬、蹬”亦步亦趋在耳边回荡，像极了被关在黑暗密室里清晰无助的心跳声，忽然一个出其不意，踢向她自以为上课走神的坏同学，重要的是，她不允许被踢中的中奖者叫出声，尽管非常非常痛。程思亿在她二年级的时候，遭遇了李淑红定的教育规则下最轻的惩罚，但也疼红了她的眼眶，幸好没有掉下眼泪，不然指不定再收到什么言语打压的礼物了，原由很简单——在李淑红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她没有听到她早上临出家门脑海里想象中的，迎接她进教室的爽朗的早读声，尽管程思亿带领着她周围的同学很认真的在阅读，却根本不能熄灭李淑红噌噌噌蹿上心口的怒火，她也顾不得思考会不会是程思亿同学作为全班晨读的领头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局面，这怪罪的锚头直接落在了程思亿身上，李淑红要求全班同学起立，每人挨两个手掌心，本以为惩罚到此结束，她回过身，侧着脸，微微抬头，眯起眼睛看着程思亿：“作为班干部，没有起到带头作用，只顾着自己那一坨小团体，根本没有纪律性，程思亿再罚三下，你没有意见吧？”程思亿发誓，她的额头上一定冒出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她瞪大了眼睛望向班主任，下一秒，也只能委屈地点点头，幅度很小，好像这样，她那颗骄傲的自尊心就磨损得少一些，她现在都还记得手掌心火辣辣的疼，这是她比班里任何一个人多挨了三个手掌心，自尊心严重受伤的证明。
　　这些小事当然不会成为李淑红离开的原因———她顶着断送职业生涯的风险，在期末考试之前，公然在班上掏出她藏在屁股后腰口袋的语文试卷答案，以讲解课堂练习为由，把答案公布给班里的所有人，在这堂蒙蔽了学校秉持的“公平公正”的校训教学背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程思亿清楚地记得，教务处主任路过各个班级，巡视教师教学课堂时李淑红一瞬惊厄又慌张的神色，手忙脚乱地把试卷在尽可能快的时间内塞回口袋，看到教务主任离开教室门口的身影，因极度紧张而涨红紧绷的脸又缓缓放松下来。
　　程思亿还清楚地记得，在这学期开学报名时，李淑红看到她期末语文考试成绩时不可置信的脸，她好像很疑惑程思亿是怎么在她讲解了所有题目答案的情况下考出了74分，当然这话又不能问，只好憋着言语，抿紧嘴角，眉头拧成川字紧盯程思亿，一股浓浓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程思亿不知所措，站在办公桌前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牵着她的奶奶对着老师连连陪笑，转头又骂程思亿不争气。
　　这件事是怎么被学校发现的呢？谁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们的新班主任原先本来是体育老师，现在却要开始教他们语文。
　　周康老师讲语文课，从来没有之乎者也，摇头又晃脑文邹邹的调调，相反，他不但幽默风趣，还随和温柔，他的到来，刷新了英才小学三年级三班最受欢迎老师排行榜，荣升榜首第一名，且还有长居于此的架势，他的随和从不体现在教学语文这件本职事情上，他从林清玄的“我无法排除自己的忧伤，每天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着，跑得累倒在地上，扑在草坪上痛哭....”飘到“跑步是很好的锻炼方式，多运动有助于身心健康啊，同学们！”再转个弯，“我们国足啊，我相信，要开创运动新局面了，你们有喜欢踢足球的吗？哎呀，年纪轻轻的小孩子啊，就要多到操场运动.....”再到后来，不知所云......他一节课45分钟，总有20分钟是留给语文书上颂吟诗词歌赋的诗人先生们的，三年级三班的同学感到很满足。
　　于是乎，班里好多同学的成绩一落千丈，并且还朝着一降再降的趋势发展，不过别担心，程思亿仍然保持着全班前五的水准，她花了不大不小的精力维持着成绩，就可以将保留下来的丰富心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