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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多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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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月初升。
月下的桃花溪静如白练,两岸的桃木柳枝,金桂绿树尽数褪去了颜色,变成暗蓝色天幕下的一丛黑色剪影,一直延伸到天际。江雾葱笼,流霜飘飞,与月光一起为周遭一切笼上一层静谧而朦胧的轻纱,近乎温柔。
桃溪村村头有一家小小的酒庄,门前立着根旗杆,上面挂着一面倒三角旗子,写着“许家酒庄”。微风过,桃花雪的味道随风飘荡,酒旗猎猎摆动。
一道黑色的身影攀上了酒庄的高墙。黑衣人翻进院中,抽出一柄亮白钢刀,小心地避开大槐树下沉睡中的黄犬,轻手轻脚地向西厢房走去。
几乎同时,东厢房里,正在收拾东西的王六娘机警地睁开了双眼。
她皱眉思索片刻,翻身下床,捏了个剑诀,浓郁的黑气漫起,一柄通体乌黑的长剑凭空出现在手中,消无声息地跟在了黑衣人身后。
黑衣人全然未觉,用刀割断了窗棂,进了西厢房,火折子的光隐隐透了出来,接着便听见翻动东西的声音,还有里面人低声的咒骂:“还开酒庄的呢,穷鬼!”
原来是个粗苯毛贼——王六娘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见那毛贼吹灭了火折,从窗子跳了出来,向正堂而去。
庄内并无贵重财物,王六娘本想当做不知,但瞧见那毛贼的方向,微一眯眼,提气纵身而起,长剑横出,无声搭上了黑衣人的肩:“阁下往哪里去?”
她出声明示,又露出几分实力,本是想要吓退这毛贼,没想到这黑衣人虽然水平一般,却还有几分胆气,长剑横于颈侧依然面不改色,顿了一下,竟从容笑道:“小妹最近有些手头紧,想找庄主拆借一二,只是没想到庄主也不宽裕,得罪。”
三娘正在正堂养病。王六娘不想跟这黑衣人胡缠,收了剑,冷冷道:“门在南边,好走不送。”
谁知这毛贼不到黄河心不死,见王六娘收了剑,反倒胆子大起来,抛下一枚烟丸,脚下轻点,以长刀为仗,朝正堂方向跃去。霎时烟尘四起,夜间本就昏暗,此刻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敬酒不吃吃罚酒,王六娘心中冷笑,微一闭眼便感应到了黑衣人的方位,身形在黑暗中腾挪,竟是能夜中视物。刀剑相击,不过弹指之间,长剑便又搭上了黑衣人颈侧。
“……庄主好俊的功夫。”黑衣人赞叹。
圆月东升,更夫打更的声音从门外遥遥传来,正堂的屋门吱嘎响了一声,一个女人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六娘,出什么事了吗?我仿佛听见有东西倒了。”
“没什么,外面来的野猫,撞倒了柜子,你接着睡吧。”王六娘心中不想生事,静静地听着正屋那边关了门,按耐下心中的杀意,一手收剑,左手一掌拍上黑衣人的后心,压低声音道,“快滚!”
她并不把这毛贼放在心上,开店这么多年,明里暗里觊觎的人她已经见的足够多了。
王六娘只是想着,准备在正堂设个结界,免得再有什么动静,会扰了许三娘休息。
谁知这黑衣人顺势向前打了个滚,靠着树收住了,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猱身而起,长刀携着风声,直向王六娘身侧而来:“讨教庄主高招。”
“找死。”王六娘皱眉,手上又加了三分力,右脚上前一步,身形偏转,长剑嘡的一声,格开刀身,又借势而起,左脚踏向黑衣人心口。
黑衣人一击不成,随即回身举刀格挡。刀锋之上,亮银色的月光一闪而过。
不对。
王六娘心中一震。
哪有这样不知好歹,不明进退的毛贼?莫非是——
她越想越心惊,存了试探之意,剑势转急,剑招接连而出,愈见凌厉,长剑随之嗡鸣:“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轻笑,王六娘加了几分力道,她反而越见从容,行动之间丝毫不见了方才狼狈,仿佛换了个人,不答反问:“陵阳一别,向来可好?”
王六娘皱着眉,面色沉沉:“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在下不过是普通山野乡民,一介散修,从未去过陵阳。不知阁下是哪派的仙师,今夜来此到底有何贵干?”
“庄主过谦了。”黑衣人后撤一步,扔了长刀,慢条斯理地召出了自己的本命剑,剑身秀长,通体黎黑,剑柄上挂了个缥色的穗子。
这当然是顾长风。
魔族为了隐匿自己,大多会选择化成人族模样。这份伪装让她们在人族社会中自由来去,但也限制了她们对魔气的运用。
危机时刻,自然还是本来模样更能运用自如,就像在月榕林时,殊死一线,生死挣扎时,自然会露出真身。
顾长风并不能确认眼前是人还是魔,那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挑起一场争斗,让对方经历生死一线。她想了又想,终于找到了个借口,摆出一副凶神恶煞杀人夺宝的气势来:“月榕林的护心果,三十年只得一颗,交出来,我饶你不死。”
王六娘盯着顾长风:“你到底是谁?”
“别废话,交出护心果。”顾长风手捏剑诀,并不与她多说,长剑之上华光暴涨,数十道流光飞剑急射而出。王六娘转身抵挡,长剑划过,一道冰障从脚下破土而出。然而流光飞剑去势凌厉,仍有半数打破冰层之后锐意不减。
王六娘连连后退。
顾长风等的就是她后退——
铛的一声,槐树周遭几道光束腾然升起,直指苍穹,似与明月争辉。王六娘恰好被困于其中,动弹不得。
“月垣阵!”王六娘额头青筋暴起,面色愤恨。
“你居然认得。”顾长风收了剑,围着王六娘,在树下慢吞吞地绕了一圈,好心地解释,“知道的话就别挣扎了,月垣阵月色越好,阵法越强。”她说着,抬手指向天空,“虽然不是什么高阶阵法,但今晚可是皓月当空,月光亮得很。”
王六娘咬着牙,手心冒汗,心如擂鼓。
阵光已经将院内照得亮如白昼,这么大的动静,恐怕很快就会惊醒三娘。她转头看了一眼东方,想到了什么,神情又变得安定下来。
东面是繁花宫的方向,全速御剑飞行,只需一个时辰。
若是拖到繁花宫的人过来,那局面就变成了云苍山以强凌弱,受天下唾弃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顾长风眼珠一转,启用了备用计划,勾起唇角笑道,“想着拖延时间,等繁花宫的人看见不对劲,好来救你?”
“你猜,是我的剑快,还是繁花宫来的快?”顾长风抬手掷出摇光剑,长剑刺破阵光,噔的一声插在了正屋门框上。
她冷冷道:“出来。”
一个女人扶着门框走了出来,先前几步还慢,后来越走越急,最后小跑着挡在了王六娘身前:“我妹子从未做过坏事,你要对她做什么!”
“姐姐!”王六娘挣扎着,着急道,“你回屋里去,这里不关你的事!”
许三娘站在顾长风与王六娘中间,一字一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真是情深意重啊。”顾长风轻飘飘地啧了一声,身形如电,一把拽过许三娘,五指成爪,放在了许三娘颈侧。
“不——”王六娘奋力挣扎,月垣阵的阵光在她身上划出道道血痕。
顾长风盯着王六娘的眼睛,一字一顿:“交出护心果,不然她可就没命了。”
王六娘竭力压着眼中的泪水,在顾长风凌厉的逼视下渐渐败下阵来。她放弃了挣扎,之前站得笔挺的身姿一点点弯下去,像是被大雪压折的青竹。
她跪在地上,长吸了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道:“不知阁下是从哪里得知的消息,可我真的没有护心果,前番去月榕林只不过是为了采银桑叶。只要你能放了我姐姐,哪怕找遍天涯海角,粉身碎骨,五日之内,我一定为你奉上护心果。”
“算你识相。”顾长风微微欠身,面上露出几分满意,心里却想着计划的最后一步,暗中割破食指,将血涂在了许三娘的耳后。
月上中天,风轻轻吹过,带来些许早桂的芬芳,混在桃花雪的酒香中,若有若无。
就在这时,许三娘突然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对准顾长风的脖子就要捅下去。顾长风闪身躲避,下意识一掌打出,正中许三娘的心口。
这一切来得又急又快,不过电光石火之间,许娘子已经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许三娘病了许久,被修士这样全力一掌打下去,哪里还有生还的可能。
王六娘愣愣地看着,犹自不敢相信。她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想要确认这是不是真的。可她被月垣阵所困,连摸一摸姐姐的头发都做不到,只看得到满地的鲜血。
那血红得刺目,连王六娘的眼睛也刺红了。她看看姐姐,姐姐一动不动地躺在雪泊里;又看看自己,自己也浑身血痕。
天地之大,竟没有她们姐妹安身立命之地。
顾长风还要给这一幕再加一把火,她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啧啧道:“唉,你姐姐气性也太大了,这能怪谁呢?”
“姐姐,你还记得二十五年前吗?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刚开启灵智,对人世间懵懵懂懂,可你说,一见我就觉得亲切,我就像你的妹妹……”王六娘低着头,纷乱的发丝遮住了她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只有声音像月光一样冰凉,“你护我爱我,教我与人为善,如今……”
她抬起头,眼里溢出血泪,直直地看着顾长风,眼中迸出杀意来:“你以为,我真的怕你吗?”
顾长风收起了轻慢之色,道:“你果然不是普通散修。”
“是或不是,如今还有什么意义。早知有今日,我又何必躲躲藏藏。”她顶着阵光,缓缓站起身,抱起许三娘的尸身放在了槐树下。
月垣阵的阵光从她身体各处切下去,一道道将她的头颅、四肢、身体……分成无数块,可她却浑若未觉,几道黑气漫过,那些伤口又恢复如初。
王六娘身上伪装尽数褪去,面色青白,身形肿胀,唯有一双眼眸通红骇人。
这正是她的魔族真身。
她站在月光下,行动却已不受月垣阵控制,圆月西垂,正映在她身后,竟让她有了一种玉山将倾的巍峨之感。
王六娘默默无言,右掌推出,乌黑长剑凌空而起,映着月色化为无数墨色冰锥,裹挟着冰寒之意,向顾长风而来。
顾长风的猜测终于证实。她抬手撒出一叠符篆,上面铁画银钩的字符闪耀着火红色的光芒,幻化为无数刀枪剑戟,抵挡着冰锥的攻击。
墨色冰锥尽数撞在符纸之上,嘡嘡之声不绝于耳。
符篆构成的屏障刚散,王六娘的长剑便已呼啸而至。顾长风如飞燕般轻巧跃起,一枚留影石被她掷出,悬停在半空。
“还想留遗言?”王六娘瞥了一眼,冷笑出声,“还是到地下去跟我姐姐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