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魔头谁是魔头》俞四月

1、魔踪现

　　正是夏末初秋时候，骤雨初歇，鸟雀呼晴。临江楼位于江夏镇南侧，顾名思义，正临着桃花溪江波浩渺。店主人更着意在店前种了些绿柳金桂，桂花灿烂繁盛，几株柳树长得更是肆意盎然，更添了几分风致。

　　二楼临窗坐着一长一幼两位修士。年长的看不出年纪，小的不过十二三岁，满脸稚气。
　　桌上横放着一柄长剑，剑身通体黧黑，朴素无华，唯有剑柄上镌了一圈云英草蔓纹，末尾挂了个琉璃铃铛装饰的剑穗。

　　“来了——二位仙师久等。”店小二上了菜，又提起一壶酒，热情介绍，“这是小店自己酿的酒，名叫桃花雪。虽然说不上名贵，但在附近也有几分名气，这一壶是送二位仙师的，要是喜欢，小的给您再拿。”说着拿出两只酒盅摆在桌上，就要倒酒。

　　郑琬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盯着酒壶，眼里满是跃跃欲试。她第一次出远门，正像雏鸟出樊笼，看见什么都新鲜，都想试一试。

　　顾长风瞥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想法，对店小二拦道：“一杯就行。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哼！”郑琬的盼望落了空，有些气呼呼的，噘着嘴道：“凭什么啊，我好不容易出门……”
　　她平日在家有母亲姐姐们管束，第一次出远门，还以为在外能自由些，没想到还是要被人管辖，趴在桌子上，鼻子嘴巴都皱在了一起。

　　顾长风只是笑，由着她耍小孩子脾气，也不理她，示意小二倒酒。

　　清透的酒液打着旋注入杯中，霎时酒香四溢，宛如初春薄雪落于桃花枝头，甘甜清凉，一时连周遭暑气都散尽了。

　　这酒确实特别。
　　郑琬看得瞪大了眼睛，话都忘了。
　　她方才闹着喝酒只是好奇，此刻却是真的对眼前的山村私酿起了兴趣。
　　就连顾长风也端起酒盅，多看了两眼。

　　店小二看着二人的反应，有些得意：“这是我们家许娘子亲手酿的酒，专门用的桃花溪上游山泉水，暑热天饮用，解暑消乏，口齿生津，最合适不过了。”

　　“……也不过如此，比我们家的私酿差远了。”郑琬咕咚咽了下口水，偏过头，嘴硬道，“你一个店小二，酒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满口奉承话，难不成你们这位许掌柜还给你涨工钱啊？”

　　这话就说得有些过分了。
　　顾长风皱着眉看了郑琬一眼。

　　店小二被抢白了一顿，也不生气，依旧笑吟吟的：“小仙师这话可就错了，几个工钱能值什么。小的这条命都是许娘子救的，要不是她，小的早在三年前就冻死在街头了，哪还有今日。”

　　郑琬：“…… ”
　　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

　　然而店小二的话还没完：“许娘子跟小的叮嘱过，她的酒虽然不差，但世上美酒何止千万，切勿自矜自夸，若是遇上客人瞧不上的，白送就是，不必与人争执。”

　　郑琬的脸红了个彻底，刚要说点什么来补救，店小二行了一礼，已经潇洒地转身走了。

　　郑琬愣愣的，半晌才讷讷道：“……这家的店小二还挺有脾气。”

　　修士岁月漫长，又有法力，与普通凡人之间的差别不啻霄壤，因此凡人见到修士大都殷勤小心，就算有什么错处，也会选择忍气吞声，就怕得罪了修士，招来祸灾。

　　像这家小二这样不卑不亢的，原本是应当的态度，在见多了委曲求全之后，也显得“有脾气”了。

　　顾长风坐在一旁看完了全程，拿着酒杯，慢吞吞道：“堂堂郑家大族，威镇西南，家中小姐却欺负一个普通凡人，不知道你母亲知道了作何感想？”

　　“别别别！别跟我母亲讲，前辈我求求你了！”郑琬听见自己的母亲，瞬间清醒，想起母亲严厉的家教和训人的手段，简直头皮都麻了。

　　她下意识探出身，隔着桌子抱着顾长风的胳膊，连珠炮一样连声恳求，等了好一会儿，却发现没得到回应。

　　正在疑惑之间，却见顾长风看着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眉头一挑。

　　郑琬看见她这幅表情，便觉不妙，这才想起来，顾长风不喜欢她人触碰她。她立刻下意识撒手往后躲，却还是没躲过。只觉白光一闪，额头便是一痛。

　　再看时，顾长风右手一指点在半空，聚了一点灵力，那剑穗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解了下来，上面的铃铛正随着她的心意，在桌面上空来回跳跃。

　　想来方才打她的就是这东西。

　　顾长风向后一靠，歪在椅子上，教训道：“吃完饭跟人家道歉去，顺便订三间房。我们今晚住在这儿，不走了。”

　　“哦。”郑琬揉着额头，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啊？三间房？我们就两个人啊？那我们不去金陵了吗？问道大会不参加了吗？当时不是说好跟母亲她们在金陵碰面的吗？我都好久没见到大姐了……”

　　顾长风任由她碎碎念，拎着酒壶，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就是不说话。

　　“……行行行，好好好。”郑琬看顾长风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的反抗又要被无视了。没办法，谁让她几个月前非要闹着出门闯荡，被母亲托付给了顾长风照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后悔也无用。郑琬握紧拳头叹了口气，只好接受了这个决定，迅速吃完了饭，任劳任怨办事去了。

　　顾长风将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指尖点上剑穗上的铃铛，输了一点灵力进去，那铃铛原本就清透澄澈，此时突然流光溢彩，满是妩媚光华，闪耀了两息，这才安静下去。

　　她收起剑穗，起身推开纱窗，“吱呀——”一声，窗外的浓绿失却了最后一层薄薄的屏障，泼泼洒洒的映入了眼帘，连鸟鸣声似乎都更大了一点。
　　晴空之下，一弯曲水自西向东，江上水波浩渺，飞鸟来去，两岸绿柳青翠，随风飘摇。沿江有三两渔船，几个渔家女在晾晒衣服，嘴里还唱着小曲。

　　郑琬虽然人小话多，但是办事挺麻利，很快便回来了，领着顾长风往房间走去，怀里还抱着一小坛子酒。

　　“嗯？”顾长风挑眉，弯着腰笑着看她。
　　“诶呀——”郑琬羞愤地绕过顾长风，想要摆脱这窘迫的处境，“前辈你何必明知故问，要道歉不得表示表示嘛！”

　　“长进了不少啊，都知道人情世故了。”顾长风笑吟吟的，跟着郑琬走过长廊，又拐了个弯，到了房间门口。

　　郑琬推开门，把酒坛放在桌子上，叉着腰，问题一个接一个：“前辈现在总要告诉我了吧，到底为什么要订三间房？明明就我们两个人，另一间房要拿来干嘛？难道要装酒用？”

　　“嘘。”顾长风弯下腰，竖起一指放在嘴边，脸上露出个神秘的微笑。郑琬被她吸引了注意力，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装鬼。”

　　话音刚落，郑琬身后的房门吱嘎响了一声，不知哪里来的风窜了进来，房间里瞬间冷飕飕的。

　　“前……前前……前辈……”郑琬被吓得一抖，下意识拔出背后长剑，摆了个最基础的剑招，转身对准了房门。

　　一息、两息……一盏茶的时间都过去了，门口还是悄无声息。

　　郑琬额头的汗已经流到眉毛了，她不敢收起剑招，只是微微偏着头，想要问问顾长风，到底鬼在何处。

　　一转头，却只见顾长风靠在窗边，抿着唇忍笑。
　　顾长风对上她的视线，再也忍不住，扶着窗台放声大笑起来。

　　郑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她耍了，气得跺脚：“前辈！你——这都第几次了！”

　　“诶诶……别怕，咳，只是风而已。”顾长风笑够了，又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开始转移话题，“普通凡人没见识，认为世上有鬼，你一个修仙大族出身，怎么也信这个？”

　　“我……我当然知道，从小学过的，人死化魂，魂魄往生，世上无鬼。”郑琬哼了一声，怏怏地收起剑，“可是……凡间鬼故事听多了，还是忍不住会怕嘛。”

　　“唉，说到底为什么要三间房嘛，难道前辈你要前半夜睡一间，后半夜睡另一间？”郑琬趴在桌子上自言自语，絮絮叨叨。

　　“停，”顾长风往窗外看了一眼，打断她，“来了。”

　　“什么来了？风，还是鬼？”郑琬翻了个白眼，“前辈，同一个招数，起码同一天不要用两次好吧？”

　　顾长风叹气：“这次不开玩笑，我的祖宗来了。”

　　郑琬：“？”

　　“师尊——”
　　郑琬刚想去窗台，看看顾长风看到了什么，能让天不怕地不怕的云苍山顾道长这么无奈，就听见外面走廊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喊。
　　紧接着一抹鹅黄色身影就冲了进来，掠过了郑琬，径直挂在了顾长风腰上。
　　郑琬还在发楞，又一个修士紧随其后走了进来，身姿高挑，面白如玉，眉目舒展，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腰间长剑上挂着个剑穗，看上去与顾长风的一般无二。

　　顾长风一手拎起腰间的“挂件”，简明扼要：“我两个小徒——江渺、云槿；西南郑家郑琬。”

　　云槿和郑琬看上去年纪差不多，个子也差不多。
　　她长着一张圆圆脸，扯着顾长风的袖子，不依不饶地要往顾长风身上挂，哪怕被敲了两下额头也不撒手，口中长一声短一声的叫着“师尊”撒娇。一番拉扯，最后还是顾长风叹了口气，无奈地接受了自己腰间多了个沉甸甸的挂坠的事实。

　　原来一贯潇洒的顾前辈也有怕的人。
　　郑琬看得直乐，连一路上被顾长风使唤的怨气都平复了不少。

　　三个人厮认过。江渺道：“郑师妹一路过来想必累了，不如先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
　　郑琬乖巧点头：“好呀，江姐姐。”
　　江渺拎起云槿，把她往门口扔：“槿儿，你去带郑姐姐休息，照顾好客人。”

　　云槿拉着顾长风的袖子恋恋不舍，但慑于大师姐的威压，最终还是屈服了。郑琬看着云槿的样子，就想起自己在家里被母亲姐姐管教的情景，拉着云槿说起了悄悄话。没等出门，两个人就已经一见如故，勾肩搭背了起来。

　　江渺跟在后面关了门，又上前几步，走到顾长风身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她看了几遍，关切道：“这段时日，师尊身体可好？”

　　“我好得很，青鸟笺里不都说过了。”顾长风立在原地任她看，甚至配合地抬起手，在江渺面前转了一圈。
　　江渺半信半疑。

　　顾长风玩笑道：“不信的话，要不你把个脉。”
　　江渺却不跟她玩笑，拉着她坐在桌边，在须弥戒中掏出小迎枕，认真按了半日脉，才收了起来。

　　顾长风见她什么也没把出来，夸张地捂着胸口，痛心道：“唉呀，别人家师尊都是说一不二好威风的，我这个师尊当的，说句话，底下小徒居然都不信，啧啧啧。”

　　江渺见惯了她这幅样子，并不搭话，只道：“俞师长已经在金陵了，等我们到了，让她给您认真看看。”

　　俞秦是云苍山医修第一人，天下皆知。
　　顾长风一听这话，就知道江渺还是没有真的相信自己的话，只是她“前科”历历，无法反驳，只好无奈道：“你们这些人，我的身体，难道我还不清楚么，非要这么折腾。”
　　江渺道：“上次…… ”

　　“好好好……”顾长风抬手打断她的话，她向来对自己两个徒弟没办法，一个像饴糖一样粘人爱撒娇，一个脾气又倔又硬。云槿年纪小，还容易敷衍过去，但眼前这个已经不好糊弄了。
　　“等见了大俞，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都随你们。”

　　她停了停，道：“不过我看此地风景不错，明日再留一天，后日再出发往金陵吧。”
　　江渺闻言有些不解：“师尊这是？”

　　顾长风看着窗外浩渺的桃花溪，语气有些凝重：“此处有魔族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