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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马踏飞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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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黄沙漫天,红霞如血。落日舔舐着地平线的刀锋,不肯轻易下沉。河西走廊之上,一队官家的人马自西域而来,马踏飞燕,行至玉门关前,几近黄昏。
上月,安西大将军上官靖接到文帝回朝述职的圣旨,带着随行亲信十人,连日启程,奔赴长安。他们一行人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每到一处驿站立刻换马,在官道上走了三日,方才到了玉门关的驿站。
上官靖勒停马匹,吩咐众人在驿站休息。他望了望长安的方向,翻身下马,恍如隔世。不知不觉,离开长安,已有十年了。
十年前,黄河水患肆虐,豫皖苏三省受灾最为严重。滔天的洪水淹没了土地,庄稼颗粒无收,百姓居无定所,民生哀怨。文帝让户部拨了银子,集合朝中兵力派给工部尚书孙恪,命他治理三省水患,安抚民心。
文帝自幼体弱多病,为了黄河水患一事,夙兴夜寐,日夜操劳,不到半月便病倒了。朝中上下,即刻封锁了文帝病重的消息。不料,那回纥与突厥两族,好似商量好了似的,趁着大晟朝中虚弱,一举进犯大晟的边境。
镇远大将军郑邺驻守北境多年,对突厥人了如指掌。半月前,郑邺收到朝中密信,信上说陛下病危,边境或生事端,郑邺就做好了与突厥人大干一仗的准备。
然而,回纥与大晟素来交好,此次突然来犯,确实打了大晟一个措手不及。
北境战事吃紧,朝中的兵力和银子都被孙恪带走了。国力空虚,既腾不出人手,也腾不出银子去管控那回纥王盘踞的西域边陲之地。
当时是,御林军中郎将上官靖临危请命,只身带一百御林军前往回纥,与西域驻地的三千士兵出其不意,火烧回纥军营,拿下了回纥之战的第一场胜利。
有时候,一丁点的胜利,对于溃败的军心来说,都是一颗定心丸。
回纥军吃了败仗,回纥王耶律大石盛怒,亲率一万回纥军前往大晟边境乌城,与上官靖一决生死。
可此时的上官靖却不在乌城,他带着一百御林军,化零为整,连夜出城,乔装打扮成回纥人的模样,潜入回纥王宫。
至于留守乌城的三千士兵,上官靖命他们死守边关,不得主动迎战,静候郑将军的援军。
上官靖带着十位轻功卓绝的御林军亲信,飞檐走壁,绕过回纥王宫的守卫,青天白日之下,挟持了耶律大石的王后与小王子,再与宫外接应的九十位御林军,里应外合,杀出了重围。
这一番动静,耶律大石的守卫军方反应过来,即刻下令封锁城门,将上官靖一行人绞杀在回纥国。
上官靖命御林军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向东奔赴乌城,另一路人马则跟着他,一刻也不敢耽误,一路向北,去了北面的大食国。
回纥以北,是邻国大食。这两个弹丸小国,因着边境纠纷,素来不睦。此刻,若是带着耶律大石的妻儿回乌城,必定与回纥大军撞了正面,两军兵力悬殊过大,是十拿九稳的死局。
但如果兵行险着,带着人质去北边的大食国碰碰运气,待事成之后,再许诺大食国王些许好处,未尝不能助大晟度过难关。
十月,大食国下起了鹅毛纷飞的大雪,上官靖倒吸一口寒气,胡茬上结了一圈若隐若现的冰碴。北风肆虐,连日的奔波让这一伙不足六十人的队伍,疲惫不堪。
至于剩下的四十人,上官靖心口一紧,胡茬上的冰水滴落在地,怕是在回纥大军的前后夹击中,化成了一滩血水。
上官靖骑在马上,逐渐失去知觉。他不知道,明月弯刀在他的背上砍下了一道狭长的伤口,滚烫的鲜血顺着他的铠甲,落在了大雪上,寂静无声。
上官靖觉得头重,两只手握成了拳状。很快,他连马缰都抓不住了,只能靠着大腿的力量,夹紧马腹,一步步向大食国的边境可敦尔靠近。
他盼着留守乌城的三千将士,能撑过今日。
他盼着耶律大石听到妻儿被擒的消息,乱了方寸。
他盼着郑邺与突厥之战大获全胜,尽快为乌城派遣援兵。
他盼着大食国的城门,为他洞开,盼着大食国的国主,能为大晟所用。
兵行诡计,无论中间差了哪一步,都是徒劳无功。
是夜,可敦尔的守军坐在城墙上,旁若无人地打着哈欠,浑然不觉一小队人马,借着夜色和大雪的掩护,千里迢迢来到城楼之下。
上官靖从马上滚下来,打了个趔趄,爬起身来,用拳头砸开了可敦尔的城门。
***
驿站烛火摇曳,上官靖的右眼也跟着跳了一下。十年前,他亦是这般,没日没夜地在丝绸之路上奔波,而今唯一的不同,是方向变了。
上官靖揉了揉眼睛,站在驿站的窗前,远眺红霞。若是放在平日,上官夫人定会停下手中的活计,为上官靖按一按鬓角,让他放松片刻。
上官靖一想到夫人,眼底含笑,随手脱了身上的铠甲,挂在一旁。这副铠甲,他穿了三年,对胸前每一处更换的圆甲片,如数家珍。
这些年,边关战事吃紧,朝廷的赋银白花花地从国库流向边境。上官靖不舍得田间的百姓受苦,更不舍得边境的士兵受苦,就只能自己凑合点,节俭一分是一分了。
更何况,这些甲片还是上官夫人亲手用皮革编上去的,自然不舍得换了。
“爹,”门外传来一记脆生生的女声,“你睡了吗?”
上官靖蹙着眉头,嘴角的弧度随即消失,脸上飘过一阵阴云,闷声道:“进来吧。”
上官羽身穿黑色夜行衣,仔细在门外候着。爹爹这一声闷响,上官羽不禁打了个哆嗦,知道自己待会儿进去,挨骂是跑不了了。
上官羽在门口犹豫许久,还是推开了门,一把揭下脸上的面具,笑嘻嘻地跑到上官靖身边,抱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地献殷勤:“爹爹,你真是英明。我用易容术,画了唐毅师兄的脸,都被你识破了。”
上官靖一声不吭,一张脸拉得比马脸还长。今日上午出发之前,上官靖例行清点人数,无意中发现“唐毅”的手腕上,竟然系着一截七彩红绳。
上官靖心中嘀咕,这明明是夫人在乞巧节当日,为自己那个只爱舞刀弄枪的二女儿编的,怎么会系在一个大男人的手腕上?
上官靖向“唐毅”走近两步,果不其然,发现“唐毅”的耳根旁,有凹凸不平的痕迹。
上官靖瞬时变了脸色,一股怒火冲上心头,本想好好教训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但一想到羽儿此举,若是严加追究,也算犯了军规。
上官靖收了火气,打算回都护府之后,再好好教训她。
“你,”上官靖举起左手,刚想斥责她两句,“真是……”
上官羽连忙从袖间摸出两只药瓶,笑道:“爹爹,女儿前几日发现爹爹旧伤发作,肩膀时常又酸又疼的,临行前特地找了吕大夫,讨了两瓶疏经通络的膏药,给爹爹带过来。”
上官羽说完,扑闪着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爹。
上官靖被女儿一通好言好语的关怀,火气消了大半。一想到连日行军,这丫头一没拖后腿,二没吭声,扬起的左手终是慢慢放下,没好气道:“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扮成唐毅,明目张胆地混在随行的人马里。你可知,爹爹此番回朝,是为了向陛下述职,没工夫陪你瞎胡闹。”
上官羽嘟着嘴,不以为然:“谁说我只会瞎胡闹了?爹爹,我都十七了,您还把我当小孩子。”
上官靖摇头笑道:“你说得对,你如今十七了,爹爹是管不了你了。赶明儿给你找个夫家,让你的婆婆好好管管你。”
上官羽连忙搬来一只小凳子,岔开话题:“爹爹,您快坐下,女儿给您捶捶背。”上官靖顺势坐下,享受了一番捏肩捶背的待遇。
“爹爹,您看女儿孝顺懂事,乖巧听话,您还舍得嫁女儿吗?”上官羽歪头一笑,试探着她爹的话有几分真假。
上官靖故做沉思,不经意道:“你呀,孝顺不假,懂事听话嘛,还差了点意思。”
“爹爹!”上官羽不满地抗议了一声。
“羽儿,”上官靖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你告诉爹爹,你这次跟我回长安,到底是为了什么?”
“女儿自然,”上官羽笑道,“是为了照顾爹爹呀。”
“是吗?”上官靖抬起头,悠悠叹道,“八皇子上月又来信了,说长安城的牡丹开得正盛,还说梦见与你一起骑马赏花呢。”
“爹爹,”上官羽脸颊一红,像是被人戳穿了心事,“那都是大哥瞎说的,你别信。”
上官靖看着女儿的反应,心中已然明了了七八分。
这些年,八皇子李淳每月都给安西都护府写信,从未间断过。信上写的,也不过是长安的旧事,左右离不开诗会、赏花、蹴鞠、秋猎等等事宜。只是,八皇子寄来的每一封信的右下角,都画着一根精致的浅白色羽毛。
上官夫人心细如发,第一次收到信的时候,便笑称自己的二女儿不到十岁,就学会与人私定终身了。
这些年,打趣上官羽的人不在少数,包括且不限于她的大哥上官珏,从小教她武功的唐毅,就连如今不满十岁的小弟上官祎,也跟在她身后起哄了。
一想到这些爱嚼舌头的男人,上官羽就头痛。
如今,还多了她的爹。
哼,这次回到长安,一定要好好臭骂李淳一顿。
上官靖看着女儿一张脸由红变紫,腮帮子气得鼓鼓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哑然失笑,腹诽道:这长安城的八皇子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搞不好羽儿去长安还真是讨情债的。
“羽儿,”上官靖抿嘴笑道,“爹还有件事,得嘱咐你。”
上官羽回过神来,道:“爹爹请讲。”
上官靖道:“长安城不比都护府,你这次顶着唐毅的身份随我回朝,不能由着性子乱来,给他惹是生非,明白吗?”
“属下明白。”上官羽贴上唐毅的面具,换了声音,缓缓退出上官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