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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己完) ...

  •   第四十五章
      暮修随母亲侗贵妃来东神殿的时候刚满十岁。
      那时先帝驾崩,斯言继位,宫内未曾分府的皇子们也需得离宫去各自封地。暮修年幼身体病弱,封地还远在泊洲小郡,一路颠波风尘仆仆赶过去,只怕路上便会小命不保。于是侗贵妃便带他来了东神殿。
      暮修出生时娘胎里带了些毛病,天幸生在帝王富贵家,天天夜夜用灵药养着,也不过堪堪保命而己。

      生而不易,汤汤水水良药苦口,一个小小孩儿病体沉沉受了无数苦楚,哪曾过有一日快活。
      老殿主第一次见到他时,这小小孩儿病势正沉,己然无法下地走路,是被宫人抱进来的。
      小小身子用重锦棉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只有双灰沉沉的眼露在外面,己被十年汤药针剂病榻缠绵磨的光彩全无,中有股执拗硬气苦苦撑着。
      这样的孩子总归是让人心疼,平安康乐己是难求,他小小年纪心思竟还重的很。
      暮修在东神殿门口拒不入内,抬眼直勾勾盯着自己母亲,灰色瞳仁竟如冰核一般,抖着苍白双唇定定来问“王父终是厌了孩儿吧,末了是要将我赶去远的不着边的地界,还是要贬我来此处长伴神龛?”

      事实并非如此,先帝子嗣众多,能征善战者有,文采出众者众,临终之前交待后事,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病弱幼子。封地之时更是提也没提,还是当今太后觉得这母子可怜,好歹给他们指了个去处。
      可那地方实在太远了,便是要去,也得等暮修身子好些。暮修生母侗贵妃入宫前乃是东神主殿的掌灯持事,此时回来即算是回了娘家。

      原也是身承帝恩的宠妃,可自打生了个病怏怏的儿子之后,便像去了冷宫也似。一面为儿子整日忧心,一面受尽夫君冷落旁人白眼。
      将旁人以为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的苦不堪言,儿子十岁夫君离世这年,她己是熬到油尽灯枯。
      带着儿子回到东神殿不久便病倒下来,人老的极快,精神恍恍惚惚。
      神台清明时抱着儿子泣泪横流,心肝宝贝疼的要命,可一但精神不济,就好似换了个人,扯着儿子头发恶狠狠来骂,埋怨耸他这病鬼拖累了自己,满身霉运的病秧子原就不该来这世上。

      开始一切尚还可以忍受,可怎奈母亲的疯病越是重了,莫名其妙便会暴怒起来,披头散发边儿子都不识得。
      那时,小小暮修在供案底下藏身,缩成小小一团,默声念着东神渡世咒,盼着尽快离开这里,离开这望不到头的长明灯火,离开这无血无泪有求不应的无数神龛。
      离开这里,许是一切还能好起来。
      他那时并不知道,无血无泪的并不只是天上神明,而是世道人心。

      靖统三年,八王叛乱欲将刚满十三岁的帝君斯言推下王位万刃分尸。
      叛王之首朱阳王启东亲自前来,劝暮修加入战盟。势比人强,面对强势兄长,暮修虽并不情愿却也未能开口坚拒,只好模模糊糊婉言推搪,说是年幼体弱并无朝堂之心。
      哪知叛党一朝落败,他暮修大名赫然列于匪首罪臣之中。
      实乃奇冤一件,可是天子广天圣听善纳人言,却不曾听及他那只言片语。
      于是自小缠绵病榻完全与世无争的暮修莫名其妙成了待罪之身,诺个大世间全无讲理之处。

      人说拔毛凤凰不如鸡,言虽粗鄙理却没差,暮修原就性子执拗,这口恶气如何咽的下?当下怒发冲冠独闯王城内苑。
      小小少年扶着森森高墙,一步一顿咳血不止,却无人上前相扶一把。步履凌乱踩碎了一地枯枝斜影,富丽堂皇飞檐重重的王城冷的令人心腹结冰。
      人说人定胜天,不过是句过于自负的妄言。少年暮修拖着残病之躯,怀着满腔怒火,抱定拼死之心,最后却连正三宫的大门都没走到便昏死当场。

      旧病新疾来势汹汹,晕沉沉竟令他昏睡了半月有余,再醒来时,早己物是人非。
      罪首八王尽数伏诛,帝君太后怜暮修年幼病弱,特免死罪,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好端端的宗泰朝皇子暮修被贬为庶人。
      自此从宗牒祖谱之中除名,生不入宗庙,死不葬王陵。
      这,还不够。子不教母之过,侗贵妃呆呆傻傻接到了宫里赐来的三尺白菱。她以为自己最终会猝于疯病,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下场。

      于是那个时候,她疯的越是厉害了。她恶狠狠将儿子自床上拖下来,强迫他直视自己血丝满布的眼,反反复复凄声惨叫,直如厉鬼一般。
      她说“暮修暮修,今日登上帝君宝座的原该是你才对!”
      侗贵妃人是疯颠,力气却大的骇人,她将暮修一路拖到门口,最后拳打脚踢丢到院内。暮修也不反抗,他撞的满身青紫,人也好似傻了一般,早己分不清楚那个疯颠之人是母亲还是他自己。
      暮修暮修,今日登上帝君宝座的原该是你才对!那么,我本该有与现今完全迥异的另一种人生。

      ※
      没了爵位,封地自然也成了空谈,暮修身份己与街边走卒无异,他原本心心念念只想尽早离开的东神教反倒成了唯一仅有的栖身之所。
      往往人生便是如此,越想留的就总也留不住,心生厌倦的却只能长长久久的生受着,最后贴心贴肝,割也割不掉。
      便是因了这个道理,暮修的病越养越娇,教职越做越大,越是离不开这东神教。

      时间三晃两晃,暮修便从当年病弱不堪的小小少年长成了现下这样形立骨削心思沉沉的男子。
      一对死气沉沉盛满铅灰的瞳,一双苍白纤瘦翻云覆雨的手,心里积了多少世事陈灰苦不堪言是行谁也瞧不透。

      侗贵妃死后,暮修大病一场己至失明,东神殿老殿主亲自诊治,用了无珍稀药材才将其冶好,可惜视力却大不如前,暮修一双瞳子越是惨灰颜色,冰核一般定定望来寒惨惨的穿透了世事人心。
      那个时候,任谁也想不到,这个被皇族抛弃命运愚弄的病弱孩儿十年之后,会坐上阎浮提人间殿的殿主神台,地位超绝名传天下。
      一手香袖神功淡淡漫漫使来,竟能将霸道无比的泥梨耶地狱斩压将下去。

      暮修此人其实资质并不算高,顽疾缠身气虚体弱,练起功来自是比旁人艰难数倍。头脑虽是聪慧,却也只有中上程度,比过目不忘三岁成诗天下公认的神童湮宸皇子差了许多。
      可是,若论韧性,天下难有出其右者。一遍不成两遍,两天不成三天,百病缠身病榻缠绵,与死神来回拉据了这些年,倒将他练的心韧无比,坚忍难敌。
      香袖神功一直是阎浮提人间殿代代相传的护体神功,威力奇大,却习之燥心灭神,心志不坚者必死,神台不明者必死。
      为求心宁志远神台清明,暮修在东神主殿后的千经阁内手抄经书,一抄便是十多年。
      风霜雨雪未曾有过一日间断,雅正小楷誊了一卷又一卷,密密麻麻在置在书阁中,十余年光阴结成了一道墙。

      瘦削男子身着布衫悬腕持笔,在窗外疏疏朗朗的松枝斜影中,裹了周身淡淡袅袅的松节香气,一点点长成气息森森的男子。
      那时暮修抄经习字,老殿主便在一旁卷袖制茶,书经茶香和了窗外松木香气令人心生静泌,日光便仿佛格外悠长。
      可老殿主怎么也没想到,经卷香茗养出来的男子,非但没能宁静致远心平性和,反而更是执拗固执。
      侗妃死前反复说的那句话在他心中挖了洞点了种,生根发芽在无人觉察的深处长成个魔物,睁着赤红双眼,只欲破体而出。

      而统领十三龙卫的索老将军之死便成了一切的契机,索将军卒,十三龙卫群龙无首,隔开西北帝师与东南教众的墙倒了。再没什么能够维天系地,再没什么能挡的住暮修的野心。
      多年来盘踞于体内的魔物睁开腥红双眼,打量着苍茫世间。
      他多方拉拢龙卫众将,暗杀呼颜老将军以杀一儆百,视帝君警告于无物,现下更是肆无忌惮开始刺杀朝中重臣…
      一步比一步走的更远,地狱泥沼张开血喷大口,乌沉沉的黑水烂泥己是迫近喉咙,他竟仿佛仍不自知。
      难道他真以为王城皇位之上端坐着的,是一尊瞎了眼的泥塑?脑满肠肥的废物?

      东神殿老殿主眉心皱皱,转动经轮的手微微顿顿,轴心失衡□□歪歪斜斜偏向一边,眼见就要掉落下来,原本不急不徐的转轮声便突然刺耳的紧。
      暮修穿件麻布灰袍,坐在窗边持笔抄经,听得异响抬头望望,目光微动,淡声道“难得老殿主神心难宁。”
      是呐,如何心宁?纵是念了几十年东神渡世金经也没将自己练成个心如古井绝情灭性的方外顽石。毕竟是自己眼见着长大的孩儿,侗贵妃死前疯疯颠颠,虽没说句托付,难道还能眼睁睁看他步入绝境死地不成?
      天色有些沉,细细散散起了些风,越窗而入携了丝丝缕缕松节香气,冲淡了一室墨香,老殿主白发扬起衣衫鼓动,分外霄瑟。
      瞧这模样,没准明日便有雪来。老殿主转起经轮,缓声来劝“暮修,罢手吧…”

      罢手?真真笑死人了。
      暮修手不停笔,眼也不抬,弯弯唇角还真的笑出了声“罢手?说来轻巧!当年他们夺我封地爵位,将我姓名自宗庙族谱上划去,怎么没听你冲上前去拦一句罢手?”
      “当年,一对低贱宫人捧来九尺白绫将我母亲活活吊死在殿外松林,怎么只见你眉目低垂颂经不停,也没听你去劝上一句罢手?这二字轻轻巧巧,现在来说,不嫌晚了些么?”
      当年太后势强,帝王家中事务,他东神教庭如何管得?老殿主皱皱眉,眼角细纹层层堆起,仿是苦不堪言,半晌才沉沉缓缓的劝“暮修,你执念了…”

      哪知暮修不待他说完,将笔狠狠一掷,扭身过来,灰蒙蒙冷冰冰的瞳仁空空洞洞却似盛了地底寒风,其中疯狂执拗令人不寒而栗“即是当年不愿插手帝王家事,明哲保身,今日又何需多言!快些收了你地些苍生万民济世之念吧!”
      “抄这些车装马载也拉不完的经卷,只让我越是明白,神不允的只有自己拿!”
      菲提经上言,有些人生来就是要行灭世之志的,他们生性坚忍个性偏激,身负治世之能,却纵私情而灭大义,心心念念只想与这天下同归于尽,神佛在前,亦是点不化,拦不住的。

      窗外风又大了些,穿窗而入带了些呜咽之声,金经为墙真言满室的千经阁令人忽觉空旷的紧。
      暮修推门欲出,袍袖鼓涨,整个人仿佛下一瞬便要化入这漫天铅云。
      他于门边突然顿步,直面茫茫上天并不回头,阴沉沉来问“罢手就不必了,但有一事还望殿主务必相告,先帝那传位遗昭的真本,是在太后殿里,还是在索尚武将军府的秘室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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