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4.4 盘道 ...
-
4.4 盘道
不一会,酒饭都上齐了,我也的确饿得有点狠了,既然林老师说了贵在真实,我也就暂时放下了顾忌,旁若无人的吃喝了起来,心境也慢慢恢复了平常心。
羊肉汤饼的味道很合我的胃口,我狼吞虎咽很快便吃光了,正琢磨着是不是再要一碗。我转过头来想问问林老师和夏师姐够不够吃,却发现他们两个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们也都撸着袖子,盘腿而坐,似乎和我的姿态没什么区别,但细看上去,他们一举一动个都显得那么的优雅,和身上的宽袍大袖配合得相得益彰,珠联璧合,仿佛他们不是在吃饭,而是在进行吃饭表演。连里面那人都不时向我们这边打量。相比之下,我就显得优雅不足,粗鲁有余。
林老师见我吃完了在东张西望,问道:“这么快?再要一碗吗?”
“不用了,我还是喝点酒吧。”我有点失去了继续吃饭的兴致,刚才的汤饼里不知加了什么酱料,味道很鲜,但是也确实挺咸,我有些口渴。
“嗯,多喝点,也可以吟吟诗什么的。”林老师冲我眨眨眼。
通过饮酒作诗来吸引别人的注意,我们是有预案的,我立刻会意。酒承在黑瓷酒尊里,每人案上都有一只。我把酒提子拿出来放在一边,端起酒尊就往嘴里咕咚咚的倒。山阳酒清冽可口,香气怡人,我又正好口渴,就忍不住多灌了几口,足足喝了一大半才将酒尊放下。这酒喝起来口感清凉,但喝下肚子却感觉热气升腾,我一口气喝了将近半升,只觉得自己身上都仿佛轻了几分,不由得大吼一声:“痛快!”
林老师有些不适应我的豪爽,看向我的目光有些诧异,下意识的离我远了一点。夏师姐更加了解我,笑着指了指我的桌上。我这才发现,酒尊旁边还摆着一个小小的酒杯,被我忽视了。从这酒杯的尺寸来看,这种山阳酒应该不适合我这样豪饮。我老脸一红,原来我刚才那样喝酒就好比后世用分酒器喝白酒,也不是不行,就是太豪迈了点。
我正自我反省着,里面那人忽然站了起来,端起自己那张食案向我走来。他的两个眸子黑得发亮,熠熠放光,嘴角含着笑,整个人都鲜活了起来,全然不似刚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高冷。
走到我的跟前,他将自己那张食案往我这里一并,也不管地上没铺席子,径直坐下,笑道:“一个人喝酒忒也无聊,我看几位颇不寻常,便来凑个热闹。”
他这话虽然是对着我们三个人说的,但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我心里很高兴,借着酒劲大叫:“甚好!店家,再上些酒来,这位先生的酒钱也算在我身上!”
那人却摇头道:“不必。君子之交淡如水,酒钱自付便是。”
酒壮怂人胆,此刻的我气势正盛,当然不容他拒绝,脱口而出:“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
那人大喜,拍案道:“老板娘,快把你的好酒拿来,好朋友到了!”
那人所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出自《庄子·山木》。这个时代《庄子》不是显学,这人却能引用《庄子》,想来对《庄子》有些重视,我便也用《庄子》上的话来回复他。“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的意思是交朋友要出于无心,帮助朋友要出于无为,这才是真正的朋友,果然正中那人的下怀。
老板娘过来给我们的酒尊里重新倒满了酒,那人将小酒杯塞给老板娘,笑道:“快把这东西拿走,这些年耽误我少喝了多少酒!”
老板娘也不客气:“你怎么不说这东西给你省了多少酒钱!”
那人哈哈大笑,他直接端起酒尊,对我道:“这样喝酒才叫痛快,小兄弟,我敬你一尊酒。”说完,使劲喝了一大口,全然没管旁边的林老师和夏师姐。
我也陪着喝了一口,暼了一眼林老师,他目不斜视,风轻云淡的自斟自饮。我也顾不上管他们,趁着酒兴只和这人攀谈:“老先生也好读《庄子》?”
“不读《庄子》莫非还去读《三礼》不成?”那人冷笑一声,明显推崇《庄子》而对《三礼》不屑一顾。
林老师突然插话道:“我不知先生所言《三礼》为何物,但礼也有其可取之处。”
那人白了林老师一眼,冷冷地道:“服有常色,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则磬折,拱若抱鼓。动静有节,趋步商羽,进退周旋,咸有规矩。心若怀冰,战战栗栗。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择地而行,唯恐遗失。按照此种礼法,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你便是这等守礼的君子吗?”
听了他这几句话,我胸口仿佛要炸裂了一般,说不出的激动。虽然我的心中也有些猜测,但直到现在才敢确定,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竹林七贤之一,那位传说中的阮籍阮嗣宗。来之前我曾拜读过他的《大人先生传》,对这段话印象深刻。
林老师却依然面如平潮,却不知是不是像我一样胸有惊雷。他摇头道:“非也。先生所言之礼乃是偏狭之礼。礼亦有内外、上下之分,名教、自然之别,不可一概而论。”
“哦?何为名教之礼?何为自然之礼?”阮籍似乎有了些兴趣。
“君君臣臣是名教之礼,父父子子是自然之礼。”林老师早就成竹在胸。
阮籍将这两句反复念了两遍,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如此倒也有几分道理。”
见阮籍陷入思考,久久没有说话,夏师姐适时的发问道:“那么何时该依名教之礼,何时该依自然之礼呢?”
“居庙堂之高则依名教之礼,处江湖之远则依自然之礼。”林老师一派高人景象。
阮籍忽然问道:“若是庙堂崩塌,名教异化,我等该如何自处?”
林老师笑而不语。我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挺身而出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人。我等都不是圣人,既然庙堂崩坏,不如纵身山水田园,寄情水酒诗文,以了余生。”
阮籍听罢先是呆若木鸡,继而仰天大笑,笑声连绵不绝,连自己的眼泪都笑出来了,直流到了面颊上。过了好久,他才止住笑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对着我们叹道:“本想不着痕迹,但谋一醉,却得遇贤人。老夫冥思苦想二十余年才悟出的道理,却被小兄弟一语道破。痛哉!快哉!老夫姓阮名籍字嗣宗,请教几位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