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细烟和丫头 ...
-
明兰戏院半新的红牌子像是尚未擦干净的胭脂。
牌子之下是半掩的小门,里面是一个花绿嬉闹的世界。
“就这么个黄毛小丫头,怎么伺候我?分明是我伺候着她呀!” 细烟一手拿着一柄牛角梳子,和对面阳台上穿着白色中衣,斜露出半边锁骨的少年侃着。他的动作麻利,手下很快就出了一只编得紧紧的狗尾巴辫子,用红绳子缠绕着系上。
“痛!” 梨妹被细烟扯得偏了一下头,大声抗议着。
“就你事情多!” 嘴上这样说着,细烟的动作却放轻了。他从自己阳台上的几个大大小小的花盆里随意摘了朵茉莉,戳在梨妹耳朵边的头发里。
对面的白衣少年看戏一样用手臂撑住腮,“看你说的,最后老妈子一样要管着她的还不是你?要是把梨妹的头发揪掉了有你哭的。” 末了还冲着梨妹加一句,“是不是,梨妹?”
梨妹连点头,“细烟好凶!像个恶婆婆!”,头发间的茉莉花随着她的动作一耸一耸地动。
细烟一巴掌拍下去。
“狼心狗肺的死丫头。” 他骂,“下去把早饭拿上来!再嚼舌头,小心你的茶鸡蛋。”
梨妹马上闭上嘴,黄鳝一样滑溜溜地飞快下了楼,噌地一声没影儿了。
细烟却在楼上犹看着她的背影。
“讨厌的小鬼。”
他不知道在对谁说。
那白衣少年还在阳台上,懒懒地摊着,像只幸灾乐祸的猫。
“今天晚上你可是旦角儿,也不练练?”
细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练它做什么?横竖那些个客人又不是来听戏的。”
白衣少年嘲道:“你哪里知道?等再过个十年,你弹唱乐音一样都不会,有谁要你?担粪水都嫌你没力气呢。还不是得趁早学些本事,老了才不至于落魄成那个样子。”
细烟抿嘴。他生的好看,眼睛鼻子像大姑娘一样,眼角上挑,做什么表情看起来都像戏里的狐狸精。
“我们这行的,活一日算一日,讲什么以后。” 他说。
“你不是想着要梨妹那丫头以后照看着你吧?”
“怎么可能?” 细烟说,“她大些以后出去凭着自己的本事闯荡,哪里还和我混。”
白衣少年低头吃吃地笑。
“也是。等她大些,知道我们是做什么龌龊生意的,跑还跑不及,怎么看得起我们呢。”
梨妹腿短,跑得却飞快,噔噔蹬从窄窄的木梯爬上来,手里托着几个大碗,里面盛着稀粥,咸菜,茶鸡蛋等朝食。
二人忙住了嘴。
“这个给芫白哥哥!” 她拿了一个上釉了的蛋青牡丹花碗从阳台的缝隙里递过去。
芫白连忙接了。
“梨妹真乖,真能干!” 他一通好夸,让梨妹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
梨妹把细烟的碗端给他,却是一个粗瓷豁口了的茶色碗,正是平日细烟最嫌弃的一个破碗。
“还挺记仇。” 细烟敲她脑袋,又哼了一声。“不要你的茶鸡蛋了?”
“要的。” 梨妹图一时爽快,现在有些后悔自己耍弄细烟,只有耍赖地扯住他的衣角乱晃。
“要茶鸡蛋!细烟——” 她嗓子糯糯的。
“撒什么娇啊。” 细烟偏头,把茶鸡蛋从自己的碗里拿给她。“拿去拿去!别在那里碍眼了。”
梨妹接过茶鸡蛋,一面吃一面眯眼睛满足地笑起来。
她就知道,只要自己撒个娇,不管是什么事,细烟都会答应的。
日光之下无新事。
天上的云慢慢地飘走了,又有更多的云经过,但是没有一朵会为这杂巷尽头的明兰戏院而停留。
夜深了。
红漆斑驳的扶栏后吊着的朦朦胧胧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热气混着肉蔻靡香从那狭小的一间间上房门隙里透出来。
咿咿呀呀的唱戏的声音,鼓声,琴声,男人女人说笑的声音,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声音,把这个小而冷清的戏院点缀得总算有人气点了。
梨妹耐不住寂寞,把小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看光秃秃柳树枝头孤零零的月亮。
她听见远处人言喧哗,近处有鸟雀歇息在枝头单调地鸣叫。
细烟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梨妹重新关了窗户,心烦意躁地拾起自己那几本翻卷毛边的连环画。
往往细烟回来的极晚,衣冠不整脸颊绯红带着一身酒气,软在竹椅子上不一会儿就昏睡过去,梨妹使好大劲儿才能把他搬回床上。
好几次要熄灯了,梨妹仿佛看见他眼角晶亮亮的,但是凑过去细看,又什么也没有。
梨妹想,她还是喜欢那个平日里虎气的,张牙舞爪的,甚至有时候会凶她的细烟。
砰一声合上连环画,梨妹使劲摇摇头,把所有不好的想法都赶出自己的脑海。
再吃两个桂花糕,她想,吃完了细烟再不回来,那她就不管他了。
“梨妹。“
梨妹。“
“醒醒。”
等她再醒来时,天已经灰蒙蒙亮了,梨妹眼睛余光里看见芫白在推她。
她用手背蹭着眼睛缓缓坐起身,披上细烟给她改小的旧青狐褂子,头发也没有拢好,乱蓬蓬的。
“芫白哥哥?” 她打个哈欠,“细烟呢?”
她有些奇怪,天已经大亮了,细烟还没有回来吗?
她这才看见芫白头发散着,身上裹着的鲛白纱几经被扯烂,露出伤痕累累的肩膀。
他身上新鲜的鞭痕红肿渗血,哪里有一块好地方。
梨妹马上就清醒过来了。
“芫白哥哥?” 她麻木地重复。
眼泪一下就从梨妹的眼睛里淌下来了。
芫白坐下来给梨妹擦眼泪,可是他的手上的血混着梨妹的眼泪,越擦越脏。
他没有看梨妹,把手缩起来,只是哑着嗓子开口:
“梨妹,我带你去前堂看看细烟。”
“细烟……细烟他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