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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小太监和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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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接下来的几个月你就住这儿了。”
杏儿仰头看着面前一手撩着布帘子的小少年。
青色的石瓦,矮矮的屋檐,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天。
这就是她的归宿吗?
杏儿和他一起走进去。
屋子里的布置简单却很干净。床榻上铺着一床半新洗净了的青丝棉被,乌木桌子上一个豁了口的蓝色粗瓷广口瓶里面插了一枝红艳艳的芍药花。
这是他给她的吗?杏儿偏头去看领她过来的小太监白净的侧脸。
“你先在这里歇一歇,我去厨娘那里给你把晚饭拿来。然后我带你去梅园,跟你说怎么浇花。” 小太监被杏儿看着,动也不动,中规中矩地说。
杏儿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小声问。
小太监抿嘴低头,眼睑软软的。
“你可以叫我小青儿。”
他终于说。
杏儿还想问他为什么会来宫里做事,他也是穿过大山和河流,被陌生的叔叔从马车带过来的吗?但是她忍住了。
不管是为什么,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他应该很难过吧。
窗外有个尖利的女声在咏诗,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宽广……”
小青儿又匆匆嘱咐几句,这才把她的包裹放在床上,出去了。
“怎么这么慢?” 她听见有人抱怨说,小青儿低声回了话,远远的她渐渐听不见了。
“那隔着河的牛郎织女,
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杏儿把刚刚发下来的几件丫鬟衣裳从包裹里拿出来,放进衣柜里。
她东西很少,很快就收拾好了,只有无所事事地坐在板凳上,看桌上那一朵带着露水的芍药花。
小青哥哥。
她在心里悄悄这么喊道。
小青哥哥一个时辰左右就回来了,带着一个油纸包和一碗撒了盐菜葱花的白粥。
他把油纸包展开,里面用荷叶包着几小块冷了的酱鸡肉。
“慢慢吃,我等你吃完。”
他说。
桌子对杏儿来说有些高了,她把酱鸡肉翻到碗里,站着用调羹一勺勺舀起来吃。软糯的白粥喷香,从食道滑进胃里,充实的感觉让杏儿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很饿了。
小青哥哥站在门口,笔直得像棵小杨树。他两手抄进自己的袖子里,耐心地等着,眼睛看着地面。
“我吃完了。”
杏儿抹了抹嘴角。
“嗯。”
小青哥哥走过来把杏儿的碗筷拿走,油纸和荷叶被他重新仔细叠好。
“跟我来。”
他说。
梅园其实是个窄窄小小的园子,里面种了些精细的花花草草,但是杏儿却觉得它大极了。
他们伺候的梅妃娘娘把这个小园子用自己的名字改名,却唯独不喜欢梅花。园子里种着两三枝细细的槐树,树下却是牡丹芍药罂粟,怎么艳丽怎么来,看起来好不协调;但是纠结的花丛上飞舞着蜂蝶,又是另一种灿烂的美丽,在骄阳下散发着勃勃生机。
“当心崴脚了。”
石板路有些滑,小青哥哥提醒道。
杏儿连忙应声。
小青哥哥提了两个大木桶,一桶上面放了一个扁平的大巴蕉叶,免得水溢出来。杏儿想上去帮忙,但是她哪里提得动?那桶儿都快和她一样高了。
可小青哥哥也不是个子高高的大人啊。他青灰色的布袖子被挽起来,露出不算健壮的手臂,杏儿看见他手指泛白,筋脉鼓动着,一直在强抑制着颤抖。
“以后日出日落前后都要浇花。到时候你找我给你担水。” 小青哥哥把两个大木桶放在了梅园最里靠花丛的地方,砰的一声,脚步稍稍踉跄了一下,又很快站稳。
他从花丛后面的小蓬蓬里面拿出两个葫芦挖空做成的水瓢,递给了杏儿一个。
“要等天气凉下来才可以浇。” 小青哥哥弯着腰示范,“莫把水浇在花瓣上。”
他手指纤长,葫芦里的水顺着瓢涓涓流下。
“为什么呀?” 杏儿问。
小青哥哥询问着偏头看她。
“为什么不能浇在花瓣上?” 杏儿又问。
他低下头去舀第二瓢水。
“会蔫掉。” 小青哥哥依然弯着腰回答。
还没有展开花苞的嫩枝桠,就这么凋谢,枯萎,死亡,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情啊。
杏儿一颠一颠地去拿了另一个瓢儿。
她个子小,浇花不用蹲下,只用双手一倾,水就自自然然地流到花丛的枝叶与根脉里去了。
“别把衣服打湿了。” 小青哥哥叮嘱道。
黄澄澄的月亮从高高低低的院墙外升起来了,穿过枝桠,穿过浮云。
满院子洒着金黄的月光,
杏儿眼睛睁得大大的,睡不着。
房间角落里的衣柜像是一个沉默的怪物,随时会显露出自己的獠牙。
月光从窗棂里透进来,在水泥糊的墙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
杏儿把自己缩成一团。
她突然想起来妈妈给她讲的故事。鬼怪在半夜敲小孩子的窗户,那些不听话的坏孩子如果开了窗让它们钻进来,就再没有人见过他们了。
杏儿在发抖。
就像妈妈那样,突然消失掉吗?
温柔的妈妈,一手搂着弟弟,一手把红薯凿碎,用很少很少的油煎成饼子。
昏黄的月光,熄灭的草灯,悉悉索索,紧紧捂在自己嘴巴上的手。
杏儿把脑袋埋在被子下面。
有谁在吗?
有谁能救救她呀?
她突然站起来,被子胡乱扔在一遍,头发散着。
她还有小青哥哥呀!
杏儿想着他耐心低头时软软的眼睑。
他会保护她的,杏儿就是知道。
小青哥哥和很多其他的哥哥们睡在一起。
他们的铺盖窄窄的,肩靠肩挤在一间大厢房里。
房间也许是有点发霉了,散发着一种陈腐潮湿的气味,和弟弟的小摇床是一样的。
杏儿踮着脚走,看那一排排或年轻或老迈的面孔,像是网中的鱼一样挤在一起。
有人在打着呼噜,有人在睡梦中轻轻叹息。
冷气从地板渗进杏儿的袜子里,她背上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小青哥哥究竟在哪里啊?
找到了,小青哥哥蜷缩在角落。
杏儿看见他一头乌发散下来,松松地编成辫子,半遮住脸,睫毛小扇子一样地垂在脸上。
呼吸间,他蜷在被子下的身形有节奏地起伏着,像是卧在炉灰中的小花猫。
杏儿扑了上去。
她终于忍受不住,恐惧交杂着委屈让她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儿一样掉下来。
“妈妈……” 她搂住小青哥哥的脖子,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
小青哥哥睁睡意朦胧,他看见杏儿,难得地睁大了眼睛,有了些不知所措的,少年人的影子。
紧挨着床铺的人翻了个身,悉悉索索。
小青哥哥的身体很暖和,比外面的空气暖和多了。杏儿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手攀住他的脖子,眼泪把他那里的皮肤弄的湿湿滑滑的。
小青哥哥把被子掀起来,盖在杏儿和自己身上,回手搂住她。
“哭什么?” 他干巴巴地问。
杏儿感觉得到他说话时喉管胸腔的振动。
有了小青哥哥的关心,杏儿反而哭得更厉害了,眼泪鼻涕一起出来,被小青哥哥用中衣袖子一下一下轻轻擦干净。
“我想妈妈……” 杏儿抽噎道。
“我怕,我要和哥哥一起睡……”
小青哥哥把手放在杏儿背上,一下一下拍着。
杏儿卧在他身上,鼻子间都是他的气息,少年人的清爽,莫名地让她安心。
“莫哭。”
过了好一会儿,杏儿才停下来,精疲力竭,心里却不再那么难受了。
小青哥哥把她浸湿了的头发丝挽到耳朵后面去,动作十分温柔。
“我陪你睡。” 他摸摸杏儿的头,压低声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