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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鸢行月下--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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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警察冲进来,卫关山很淡定地把手中黄黄绿绿的鸡尾酒一饮而尽。然后随手把托盘连带托盘上的好多杯五彩斑斓的酒放在吧台上。
真难喝。
警察熟门熟路地搜寻里面的包厢,把里面一对一对衣衫不整的人拎到走廊,让他们双手背在头后,蹲好。
酒吧已经清场了。不少小姐妹在警车靠近的时候就飞速捞起包走人了。本来她也想这样的,毕竟小姐妹们包括自己在内,和坐台的公主还是不一样的,没有犯事也没有皮肉交易。但警察抓人的时候可不会管你是不是干净,到时候在派出所折腾一夜再出来,就算查清楚自己是纯洁的服务员雇佣关系,不死也得脱层皮。
太麻烦了。
这几乎是约定俗成的,警笛一响,干干净净的服务员来得及走的就赶紧走,别留下来还增加警察们的工作量。来搜检的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那些在这里端盘子打碟糊口的人离开。
双方都很有默契。
她也想的。卫关山走过一片狼藉的卡座,随手从扑克牌和骰子底下捞出不知是哪个有钱人留下的西装外套。很宽大,也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恶心味道。
她一扬手把衣服披在身上。
不出意外,过一会儿一群人就得像是被系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样,浩浩荡荡地往派出所走。虽然已经入夏,但夜露深重,她可不能让自己的关节滑膜炎和肌腱腱鞘炎再加深了。年纪轻轻就疼了,老了还怎么过。
卫关山坐回吧椅,摸出一只紫色的烟盒,给自己点了根烟。空无一人的舞池震耳欲聋又死一样寂静,没了打碟的人,只有呜呜咽咽的伴奏音乐在静静流淌,震得人耳朵疼。
老了以后可能耳朵也会有问题。
她吐了口烟,看烟雾袅袅上升,烟雾后是五彩斑斓的灯光,在黑暗里“咻”一下划过来又“咻”一下荡过去。和鸡尾酒的颜色一样,鲜艳又迷乱,令人血液鼓噪,心跳叫嚣。
入口易醉,却难喝得要命。
吧台有着微黄的灯光,像冬天里将要傍晚还未傍晚时的太阳,还算灿烂,却已经失了温度。就骗骗眼睛,看起来很柔和很温暖,像个鬼魂的拥抱,看得见摸不着。
微黄的灯光穿过不知名的外文酒瓶,打在她瘦削的蝴蝶骨上,阴影像幽深的河谷,里面摇曳着细细的风信子和薰衣草。灯光照着她的参差不齐的短发,还有手腕上几根装饰手链,像粘了金粉。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酒吧开始流行刷金粉,刷在手腕,颈窝,眼角,和个江户时代的艺伎似的,眼角眉梢画个蝴蝶或者火焰,好像画一个就能变美一层,效果直逼抹着24K金粉的松露巧克力。
……说实在的,挺土的。
卫关山听着后面隐隐约约的“不许动”“蹲下”,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不逃走。
走道里走出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察,看到卫关山着实一惊。还没等他们喊不许动,卫关山已经懒洋洋地举起双手了。一只手背在脑后,另一只手把指间燃着的烟按进红色的鸡尾酒里,“嗤啦”一声轻响。
走在最后面的小警察最先反应过来,他咳了一声,低声说:“身份?”
卫关山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喏,这就是那个让她没有逃离的原因。
“服务员。”
看起来年纪大点的警察皱眉。虽然她身上穿着短到了大腿根的抹胸短裙看起来皮肤白得反光,但她的黑丝没有破洞,衣服也好好得穿了没有露什么,也没有画什么浓妆……要不是这身衣服是酒吧今天服务生的制服,他都要以为这是哪个来买醉的白领。
小警察很年轻,听到这个回答瞬间瞪大了眼睛,精致的面容上是掩盖不了的不可置信。
年长的警察语气不算好,却让卫关山听出里面的温和:“服务生,怎么不走?”
……大家都知道这个“走”是什么意思。
卫关山闭上眼,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上辈子的时候,曾经和谁说过,“四十年?我老了以后肯定是最漂亮的数学家!我要养一只猫,好好照顾它,绝不像薛定谔一样把它和毒药放在一起。你可以继续做手工,帮我做猫爬架哎。”
再睁开眼的时候,她整个人气质一变。本来圆溜溜的猫眼一眯,红唇抿紧,一挑眉一勾唇都是惑人的弧度。
她在学某个拥有凤眼的人,可惜她学不会精髓。
卫关山朝年轻警察抬抬下巴,笑得妩媚,“看上他了呗。”
年老警察眼皮一跳,敛了和气,正色道:“胡闹!”
卫关山表情轻佻,嬉笑着没有回答。
烟头在黑红色的鸡尾酒里吸了水,慢慢沉下去。酒吧人去楼空,灯灭了,高脚杯盛了一杯子漆黑,终于能安静地融入夜色。
……
派出所墙角顿了一排,年轻警察一个一个在登记姓名,该拘留的拘留该放走的放走。一个中年警察从里间走出来,看了墙角那一圈蚂蚱,拍拍年轻警察肩膀,“小行,扫黄行动,收获颇丰?”
年轻警察,月行,那张时刻笑着的,向太阳一样的脸此刻难得有些阴沉着。他低低“嗯”了一声,手下加快了记录速度。
中年警察看他这张写得差不多了,朝蚂蚱们喊“下一个。”
一个披着男士西装外套穿着短裙的人走过来,手里把玩着一个紫色烟盒。一点也不客气地往年轻警察对面一坐,小指推开烟盒,熟稔地用双指夹出一根细长女士烟,定定看着月行,“警察同志,借个火哎?”
中年警察一眼扫过她瘦削的身材,苍白的脸色,还有那眼下的淡青色,不由心生叹息。自己女儿和她一般大,从来都是元气满满,一边说着丧、抑郁,一边保温杯里泡枸杞,惜命得很。哪像这个女孩子,惊心秀气,却也惊心苍白,像是什么孤魂野鬼。
派出所的灯光亮如白昼,和照妖镜似的,可不像酒吧里的,模模糊糊恍恍惚惚什么都藏得住。妆花了,皱纹深深,小肚腩,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就着灯光再看了卫关山一眼,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他视线落在她的眉毛,她故意眯起的猫眼,她那个特殊的口癖,一个巨大的猜测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让他心惊肉跳,“你……”
卫关山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只是直直盯着月行。月行被那目光刺得写不下去,忍无可忍抬头,“抱歉,我不抽烟。”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愤怒,隐忍,疑惑,悲伤交织在一起。
卫关山看着他的眼神,突然觉得没意思。月行没意思,自己更没意思。今晚整个过程都没意思透了。回去以后要在日历上打个叉,庆祝自己又没意思地活了一天。她往后一靠,把烟叼在嘴里,也不点,也不看月行。
月行倒也沉得住气,“姓名。”
“Rose.”卫关山含糊地回答,烟嘴上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
“真名。”
“没有真名。”
中年警察忍不住了,拍了一下桌子,把墙边的蚂蚱们吓得抖三抖。卫关山毫无反应,连个妥帖的微笑都不愿意给他。
“真名。”
这次是中年警官的声音,很沉,仿佛背着罪恶深重的秘密。
卫关山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申请打电话给我的律师。律师来之前我不会说话的。”
月行:“你只是个服务员,叫什么律师?”
卫关山没讲话,二郎腿架在踏脚上,开始走神。
……老了以后干什么好?嗯,可以把租的那套房子买下来,重新装修一下。
装修好麻烦的,刷个墙就行了。
墙壁干要时间,并不想要吸甲醛,也不高兴去外面的酒店住,没那么多钱。
算了,还是不装修了,凑合着住吧。
……要养只猫吗?
自己都养不活养什么猫。
……
中年警官看着她这幅不配合的样子,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拍拍月行的肩膀,示意这些交给他,他看都不敢再看卫关山一眼,直接下班回家了。
只剩下月行,还有寥寥无几的蚂蚱。
卫关山脚一踢,带滑轮的椅子和人就滑到了一边,乖巧地给其它蚂蚱让路。而她掏出一只破旧的老人机,开始把玩。
很快派出所里的蚂蚱就被清空了,只剩下卫关山一人,一副“就不合作”的无赖样子。也不知道她问哪个蚂蚱讨了打火机,也不点烟,就“咔嚓”“咔嚓”按着玩。
月行看着卫关山,满腹严词厉色一点都吐不出。她和自己记忆中的卫关山完全不一样,唯一不变的只有“黑白分明”。漆黑的着装,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漫不经心;苍白的皮肤,苍白的脸色,苍白的手指——而神情却是模模糊糊恍恍惚惚,像最脏的灰色。
她在褪色。那些不断流过的时间冲刷着她的灵魂,愈加单薄,却还没被击碎。她仍然活着,却仿佛已经躺进了坟墓,坟上长着细小的兰草。
这些,无法形容的一切,都让月行无法对她说什么重话。
正想着,有人敲了三下门,然后推开门。夜色悄然泄露进来,沾染了这个人鲜红的裙摆。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支妖异的,震耳欲聋的歌。
月行突然失语,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见到了与唯物主义不兼容的东西。
但她走路时四厘米小高跟落地的声音把他的神智拉回来了,他站起来,“你是?”
鱼玄策朝卫关山抬抬下巴,“她家长,来领走她。”
卫关山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笑。男生看不出来,她可是看得出来的,鱼玄策没化妆,可能连头都没梳一下,乱糟糟和刚从八级龙卷风里走出来一样。很明显是半夜被call,什么都没整理就急匆匆赶过来了。
……我又没死,这么急,真是。
让卫关山情不自禁露出微笑,舒心的,快乐的。
鱼玄策眼睛眯起,看了她一眼,满眼警告。她转过头想和工作到现在的警察同志致歉,却在看到他样貌的时候噎住,脱口而出:
“月航?”
月行一愣,还没解释鱼玄策就察觉出来了。她揉着太阳穴,额角一抽一抽地疼,“抱歉,我认错人了。请问我现在可以把她领走吗?”
月行:“……要做登记。”
鱼玄策“唰”一下转头盯着卫关山,卫关山低头不说话,双腿并拢,烟也不知藏哪里去了,乖乖巧巧,完全没有之前肆意的样子。
月行下意识地拿在酒吧里看到的卫关山和现在的卫关山比,再直觉般地和鱼玄策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心里破碎的卫关山形象慢慢拼合,而之前那些轻佻的碎片被他剔除。
……无他。鱼玄策现在的气场太强,一看就知道卫关山之前是模仿的谁了。
但他也没高兴到哪里去。卫关山在酒吧工作这是事实。
鱼玄策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了骂脏话的冲动。她从来不骂脏话,因为这是语气词,是发泄的途径,她没有控制不了的情绪也没有需要发泄的时候。
……见了鬼了,卫关山心里没点逼数吗?她是能在档案里留下姓名的人吗??
鱼玄策定定看着卫关山,简直想转身就走,回去补觉。说不定今晚能睡着呢。
鱼玄策:“做登记啊。”
卫关山愣了一下,疯狂摇头。
鱼玄策:“摇什么头啊,自己惹的事自己解决。姓名、年龄、身份证号都别落下。记录存档,对你以后的人生会有影响,这次记得吸取教训。”
她语气非常淡定,好像完全不知道卫关山留了档会有怎样的下场。
卫关山却因为她的话陷入沉思。
以后的人生?
不,早就没有以后了。
……
凌晨一点三刻。
在“bim bam bim bam”刚刚响起的时候她就醒了。或者说,她一直都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数自己的心跳。
本来每晚都还是能睡着的,哪怕也就睡着两三个小时,哪怕睡着的时候全是日复一日的噩梦。但自从那天和林渊不欢而散后,她连这奢侈的两三个小时也没了。
天花板上绘着妖妖娆娆的大丽花,青色深得发黑。花心处缀着圆形的灯,像是不明生物的眼睛。
夜晚于她来说无足轻重,而她却不得不努力尝试着入眠。
她的瞳孔缩着,直直看着不亮的灯。
她害怕入眠,所以此刻她感谢这个电话。免打扰模式下只有电话会有铃声,而电话响了几秒就挂了。鱼玄策抓起手机的时候,手机无声收到一条短信。
那串数字是她铭记于心,并且在看完后一定会删除记录的号码。
“申城市公安局闽兴区分局派出所。扫黄行动。橘子太甜了我撑死了,快来捞我。——R.W”
?
??
不光现在不用睡了,这整夜也不用睡了。
闽兴区?卫关山你是魔鬼吗?让人大半夜开四十分钟车去捞你?
鱼玄策把手机扔了,再次躺下,双手放在腹部,睡姿安详。
捞个鬼啊,卫关山你直接把自己埋了吧。
……
四十四分二十六秒后,穿着红裙的鱼玄策敲响了派出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