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神无止》宋亥里

1、楔子

　　“孑渊君，你会死。”

　　陆广蹲在我面前摆着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说出这句话时，我已经没有想掐死他的力气了。
　　我费力抬了抬眼皮，深深觉得无可奈何，却只能叹道：“多谢，我知道。但事已至此，你就不能在我临死前说句好听的吗？”
　　陆广紧锁着眉头，衣袍在飓风中猎猎作响。

　　“陆广，你可见过天地初始的模样？”
　　“惭愧，我年纪尚轻，始祖神们的天地，只怕是梦中也无缘得见。”
　　我吞下喉口堵着的一口血，笑道：“我见过，在玉京山的藏书里。陆广，你且抬头看。”

　　玉京山藏书阁中有一本落了灰的棕皮书，其中寥寥记载了几句创始之初的模样，书中只有十六个字。

　　洪荒之初，天地无界。
　　昼夜不分，四海不明。

　　彼时我自孑渊潭中化生不久，对天地间一切事物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我捧着这十六个字琢磨半晌，也想象不来书中描述的场景。
　　于是我提了书去请教师父。

　　那些天玉京山的风格外劲猛，常常将师父一头长发吹得乱七八糟，我寻见她时，她正对着玉京山清澈见底的山池整理一头纠缠在一块的头发，见我过来分外高兴。
　　“老幺，来来来，为师后面这块儿头发打了结，半天都梳不顺，你来帮我梳梳。”
　　我便从善如流地搁了书册，从师父手里接过梳子帮她梳开头发。请教的事情，就这么随着师父掉落的几根发丝一起被我遗忘了。
　　今日想起，是因为面前浮沉岛的模样，正映照了那十六个字。
　　陆广依言抬头去看，面容愈发愁苦。

　　浮沉岛立于北海之央，原是一片万年冰封寸草不生的岛屿，没有活物，不住死灵。在这片海子上矗立不知多少年。万万年间世间万物沧海桑田，或许早已变得不复当初之貌，唯有它被寒冰所覆自始不变。
　　而如今的浮沉岛已是瞧不见以往的样貌——连成一脉地冰山塌了半壁，露出嶙峋的锐石。北境狂风夹杂着黑色的海水以及赤红的尘土，冲破山峰直上云霄，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将头顶黑压压的云层卷出一个又一个漩涡。天地一片猩红如同沁血，遮天蔽日不分昼夜。

　　这一切，皆是拜我所赐。

　　“陆广，你说我这般，是不是也姑且能称上是个毁天灭地的罪人？”我笑道。
　　“孑渊君你……”陆广看起来像是想劝慰我，但他实在憋不出什么好听话，他蹙眉想了一会，却被别的事物吸引了注意。

　　“那是什么？”

　　我勉强抬头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正看到一团赤红的火焰向我飞来，我一惊，想推陆广一把，奈何自己双手皆被长枪死死钉在地上，只好含着血嘶哑着对他喊道：“那是我师父的招式，你走远些，莫烧着你！”
　　陆广刚慌慌张张地向外迈出几步，那携风而来的火团便来势汹涌地奔向我后背，轰的一声炸开。

　　而我背上压着的盘古扣纹丝未动。

　　火团没能摧毁盘古扣，倒是击碎了我身边不少的石块，那些碎石块携火带风地打在我脸上身上，为我本就严重的伤势又结结实实的添了一笔。
　　待扬起的灰尘散尽，我的面前多了一双描金赤锦的绣鞋。我却有些不敢抬头看这双绣鞋的主人。

　　“何其狼狈。”师父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你我师徒两万余年，我何时见过你这般狼狈过。”
　　我没有接话，垂眼看着手腕上松松垮垮系着的那根黑线被狂风卷着荡来荡去，真怕它一个晃荡就被风携卷而去了。

　　师父突然掩面蹲下身，痛哭道：“我救不了你！阿渺，我救不了你……”
　　“行啦，我压根没想着自己还能活。”我有些无奈，明明被压在这破石头下的将死之人是我，为何反倒是我宽慰起别人来了：“我这次闯祸闯大了，云层上有多少双眼睛看着我，盼着我灰飞烟灭，徒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只是大抵等不到他们将我抽筋扒皮，我就先一步在这石头下灰飞烟灭了。盘古扣的力量太过强大，已经不是我这普通灵躯承受得了的。如今我能说能听偶尔能打趣一下，不过是类似回光返照一般，再一会，便已经能清晰听到体内元神碎裂的声音，视线也逐渐模糊。

　　我终是撑到头了。

　　此时或许该是应景地交代一些后事，可我趴着地上思来想去却发现自己毫无后事可交托。
　　我这两万年间，虽上天入地耍了个遍，狐朋狗友结交了个遍，但真正惦念的其实也不过钟无一人，如今为他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没有什么遗憾了。
　　神仙与凡人不同，我若是个凡人，还能想想投胎这等事，想想下辈子还能如何如何，未了的心愿，未化的执念，皆可做为轮回时的驱力。可我虽仙籍被除，却是实实在在的灵躯，死了便是真正的死了，身体魂魄散的什么都不剩，想要有个下辈子找钟无讨个债，都只能是想想罢了。

　　“我听云归说了，可他怎么会，怎能会……”师父说着说着又要哭起来。

　　有什么不会的，钟无虽时时刻刻同我在一处，看起来事事以我为先，处处关照我，但他心里想着什么，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但我死前，还得为师父解了这个惑。
　　“您看这盘古扣。”我吐出一口气：“它是这世间最强的盾。我欲利用它毁了浮沉岛，它却将我全身封锁任天上那帮老头将我捏扁搓圆，钟无到底是在保护谁，您还看不出来么？”
　　我在他心中地位或许称得上特别，但永远也及不上他的那条小龙。

　　“您别找他麻烦，此事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
　　有些事情，在我魂飞魄散前便突然想通了。

　　钟无为何要处处跟着我，我与他皆是男子，我向来藏不住事，心里想的那些龌龊事他未必不知道，却依旧与我在一起处处关照我。如今想来大抵也是为了如今这番局面，他心思深沉，又摸透我的性子，当知我向来不愿意欠债，他给予我愈多，我报答之愈多。他完不成的心愿，我自会替他想方设法完成。他想要的，我自然也会成全。

　　师父哭得更加厉害，只是不管她哭的多厉害，我也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模模糊糊瞅到她肩膀在轻微耸动，飓风和天雷的声音渐渐淡去，这片人间地狱在我耳中变得寂静空洞，唯能看见远处冰山塌裂处走出一个玄色的身影，也依稀能瞧见他怀中抱着一个人。

　　“劳您件事。”我撑着最后一口气努力维持清明，央求师父：“瞧见我手腕上绕着的那根黑线了吗？解开它，扔了吧……”

　　师父抽抽嗒嗒地依言伸手去解那根黑线，只是不论她使劲拔它，还是想用法力断开它，那根黑线都牢牢套在我的手上，无法脱去。

　　我半撑着眼皮，看到师父一边摇头一边说着什么，或许是想告诉我她解不开这根讨厌的绳子。
　　我叹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算啦。”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