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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神秘的午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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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依稀的记得,那一个元宵节,母亲明显迥异于昔日。
仿佛她那被鬼魅折磨得枯黄见底的躯干里,正粗鄙、横暴地生长着一个与母亲枯蘖槁梧的形体截然相反的阴灵。
那个阴灵皓腕如凝霜,唇绽如樱颗,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在星光下晕晕娇靥,娉婷万种。
阴灵摆弄骚姿朝母亲付之一笑,将母亲寝陋的形骸、以及根深蒂固的礼义廉耻正一点点被吞并、淹没。
最后在渍白的骨头和腥红的血液间打了一个饱嗝。
阴灵在阳光的罅隙间,正悉心竭虑地筹办一场风光旖旎、声势浩荡的饕餮盛宴。
就像矗立在宝塔上瞻仰某位德高望重的圣徒一样的庄重而浩荡。
只见她将南国的雨水,蓊翠地,谨慎地倾倒在珠圆玉润的米粒冰肌上,反复翻濯着、洗涤着。
如同让四季都在它们身上出生、交错、凋零、更替,让桃花、白雪、垂柳、落日、霞光都在它身上洗礼。
她将黎明之时从山上采撷下来的木耳,野菜,用蒜泥和野葱搅拌在一起,雨夜的桃杏香、岩岫味在木耳和野菜的毛绒里沁溢开来。
用温热的炉灰把土豆捂熟,然后一点点地敲开,将细嫩的果仁点缀在荷瓣莲叶间,再将一大碗黄油挼渍的红烧青椒猪蹄。
还有齿颊生香的莲子排骨汤盛在核桃木碗里,让雪腻酥香的核仁在温香软玉的青椒猪蹄和莲子排骨汤里激荡,飘漾着点点涟漪。
林晓觉得惊愕不已,因为她知道像她这种穷途四壁的家里,那一桌近乎诡异地丰盛的菜肴实实在在地把她震慑到了。
她举着碗筷一时不知道从何下手,仿佛在与一个庞然大物僵持着、对峙着。
母亲摆好菜,又拿出了尘封已久的杨梅酒。然后倚在铁木门前踟蹰彳亍着。
林晓这才醍醐灌顶,这桌丰盛而庞大的宴席显然不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但肯定是为一位弥足珍贵的、远道而来的客人准备的。
某一瞬间,林晓甚至闪过一个奢靡而绯然的念头,莫非是那位长期生活在另一个半球上,连照片也未曾见过。
紧凭着麻木而迟钝的模糊人造记忆里生长的“父亲标本”,骑着轰鸣鸣的吉普车猝然复活呢?
林晓瞬间慌然而挫败,焦躁而局促,就像一串接着一串塔罗牌沿着错误的步骤地占卜推算一个截然相反的结果一样让人惶恐不安。
或许林晓从未想过让这位来自移植嫁接的“父亲标本”存活过。
她只想吝啬地让“父亲”这个称呼,永远溃烂在皮肤底下渗透在血液里,与她的骨肉相随。
她害怕将“父亲标本”的那一层薄薄的皮撬开之后,会变得更加的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害怕将“父亲标本”蒸馏提纯出来后,会变得污秽不堪、蚊蝇巨雷
她害怕那些鲸鱼、椰子、绵羊、孔雀鱼、考拉熊、鸭嘴兽……
会一股脑儿地溜走、泯灭;害怕硬茬茬的胡须、醇郁的烟草味以及停掷在父亲衬口间紫罗兰清香不过都是水中捉月、黄粱美梦。
她所想要的是这位“父亲标本”永远被筑立在玻璃橱窗底下,任外面的人观赏,而无人能触摸到它。
只有林晓是唯一的操纵者,她可以对“父亲标本”进行任意摆布。
因为她太想拥有那种可以睥睨一切、趾高气扬的感觉了,她太想拥有那种高屋建瓴、不可一世的感觉了。
林晓第一次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被没有什么比让人诚服、让人马首是瞻更有一种近乎狂欢的气质,更有沉醉、喜悦、烂熟与辽阔的堕落感。
但现实的壁垒,将她那一丁点奢靡与妄念击碾得粉碎。仿佛她的虔诚只会得到上帝的揶揄、奚弄似的。
外面的确传来了哄鸣鸣的声响,但不是吉普车,而是一只愚拙而粗鄙的黝黑骡子。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驴子在坑坑坎坎地焦灼在硬泥里,将前蹄蹭得锃光瓦亮。
尘土在它那如阔叶般肥硕的大耳朵前,高耸的屁颠后和一对耸立的大肉翻唇间猖獗跋扈、装横暴戾。
那驴子一边咀嚼着枯黄的甘草一边发出笃笃——的汽笛声,像正在戏谑、挑衅、嗤笑林晓。
也像在这个在这个再平凡不过的清晨,连这头畜生都如此强烈而急迫地将林晓碾扎成泥土、当做尘埃、变成树叶,唯独不把她当做人类。
驴子身后的黑黢黢的煤球被震荡得四分五裂。
她看见那个阴灵在母亲孱弱的躯体上猛然间变成了某种兽类,对着那完全从黑驴子上临摹出来的别无二致的瘦削男人倚姣作媚、媚眼如丝。
林晓瞬时间感觉诨裹在自己胃里的残羹冷炙在宛转激荡,如果不加以制止,就会刹那间要从毛孔喷射而出来,就像要强忍着便秘的感觉一般无二。
母亲佯装成少女,展现出初次窥见郎君时的极度忸怩不安,满脸绯红的涩然而娇羞。
只见她安置好院子里的驴子,便将男人引进屋内。男人倚靠在木质红漆的贵宾椅上。
母亲则用泰国王后加冕时行礼一样趴在男人跟前,娇忖地跪下,给男人洗脚。
她看到男人的脚后跟上似皲裂在树皮,显得格外肥大,格外丑陋。
而母亲就像窥探一间奇珍异宝似的,一点点地抚拂,生怕触动了从鳞片、耳石、到鳃盖骨再到脊椎骨的皴隙。
男人则一副不耐烦的神情,将蒸熟的香肠嘴撅腚得老高,扭动着瞳炮似的大眼珠瞪着桌面上酥酥作响的食物。
她一脚踢到母亲的身上,发出咆吼声:“骚娘们,够了,还让不让人吃饭啊!”
只见母亲像塑料袋一样腾空而起又刹那间像皮球一样振掷在地上。
然后看见母亲在水泥地里迅速捧起自己圆规形身体,好似刚才那猛烈的一推就像他干涸爱情里如枯骨嶙峋的挑逗、调情似的,她便又开继续拨弄起娇柔造作地琴弦。
那一场午宴让林晓时至今日都觉得翻江倒海、作呕不止。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全身作呕。
仿佛从男人到来的时刻起,林晓便在他们之间筑立起了一睹奇异的玻璃墙,她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关进玻璃里面。
让任何人都没法触及到她,无法窥探到她,就像藏匿在墙角的暗灵,就像永远吊挂在她迟钝、痛苦内心里的“标本父亲”那样。
只有她掌掴、操纵着别人,而别人永远无法拥有掌掴、操纵着她的权利。
她透过玻璃看见那个满脸横亘着青苔,似龟壳一般蛰伏在古铜色似车座男人,像兽类一般,狼吞虎咽地将桌上的所有美味佳肴通通镶嵌进自己如灯泡似的清褐色眼眸里、耸峙突兀的颧骨间、以及刚从驴头上扳饬下来的一对黑得发紫的香肠嘴里。
她忽然在母亲身上、在男人身上看见了一种绝望而炽热的东西,将林晓整个人逼近最狭小而密闭的格子里。
她看见他们把自己摔倒在树上,连同在另一个半球上,早已折戟沉沙、连根拔起的“父亲标本”一起。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摔胳膊、摔腿,拎起他们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咣咣地往向她撞去。
这种匀称而富有节奏感的撞击感逐渐变成一种宣泄、一种乐趣、一种热情、一种癖好和一种近乎恐怖的狂怒。
忽然林晓感觉到了一股粗灼而裂罅的东西在游走、划行,就像锋棱的古式时钟,在她雪白、修长的皮肤间、表盘里和神经里踟蹰前行。
她听到时钟在逆着表盘咯吱作响,如同划破的肉,粘粘着簇新的皮骨,像石头一样挟持着她一起沉入古潭深处。
她携带着自身的重量,以一个加速度向更深不见底的地方坠去、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