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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尸骨回忆 ...

  •   万籁俱寂,只听见一架老式的机械钟悬挂在墙角,布满虫卵的木架吱呀作响。

      林晓被困在一层凝结了姜黄色与靛青色油垢表盘的褶皱里、皮肤下。

      她被折叠在一起,蜷缩在老态龙钟的时针里,望着自己的身躯刻板地演奏着复调的节拍。

      随着时针,细弱游丝踽踽倒退,就如同倒溺在水底,水压将她挤爆。

      她的身体随着海水的颜色慢慢变深,大鱼和灯笼色的水母从她身上游过,她望见成片的树林在撕哄,而湖水却静得如一面镜子,散发出墨绿色藻荇的光芒。

      林晓看着自己被啃噬得残缺不全的身体,金鱼从她的左眼穿进,又从右眼穿出,感觉到自己的肉蛆拥有前所未有明净而澄澈。

      她伸出一只僵硬、滞白的手,拉着另一只已经被鱼啃噬得异常干净的雪白手骨。

      抚摸着几只一寸大小正叮咬着手髓上的碎肉的小鱼,就似抚摸着如烟般的往事。

      看到如真似幻的一一浮现在眼前,包括那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人,那些已经死去的人,那些还侥幸活着的人,都会活生生地走到林晓的面前,和她说话。

      他们从来没有一点衰老、一点发福,一点倦怠。

      只有林晓一个人在变老,她满脸皱纹,坐在他们面前,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林晓想,或许这样死去便可永远的结束她再去媮噬别人身体的本能吧!

      那是在六岁的一个清晨,隽脆的雨滴散逸出漫山遍野的落叶松、栎树以及云杉上。

      母亲背着她与一个遍身枝杈,颧骨可以直插云霄的瘦削男人一起。

      穿过层层叠叠如同玩俄罗斯套娃似的阒寂无人的小巷,潺潺的细雨拍打在墨翠色的屋檐上。

      盘旋在软碳色高帮聚氯乙烯雨靴中,又在从横交错凝结成立方体的石灰块状中一分为二。

      最后被盛在白瓷罐的梅子汤里,荡荡漾漾。

      一路上三个人都相对无言,如同正在做一场庄重而肃穆的祷告,连大声呼吸都显得不虔诚。

      只有空气中弥漫的靛青色香草味愈演愈烈。

      只见垂柳如烟似雾,乳白色飘絮飖飏在东邻南陌,默默濛濛。

      将村西的六间瓦房大院缱绻成层层鹅黄色宣纸一碟接着一碟翻卷开来,在整个小巷中显得格外卓尔不群。

      一扇小飞檐的牙绿色木门虚掩着,门口左右蹲坐着两个鼓形石墩,后面是几十米深不见底的黑洞。

      一个裹着褐栗色棉绸麻料长褂的老妇正兀立在门口一动不动。

      老妇人望见他们,便摇曳了起来。她大约六十五岁左右,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

      她的腿一瘸一拐,身上扣着一只巨大的“驼峰”,身体像被某种液体撑大似的,骨骼如同穿孔的木钻,在皮肉里东鳞西爪。

      因为驼背,她每走一步便像袋鼠一样一手攥扶着她那秤砣般肉脯上,一手驮着巨大的驼峰,慢慢地踱到他们的跟前。

      然后努力地朝上翻起槐叶萍腐烂后的双眼,转动着像锁定猎物的机枪似的四处扫视。

      林晓隐约的记得她们跟随着驼背老妇人一起,踟蹰地走进那晦暗的瓦房大院。

      望见院中海棠花如胭脂粉团般簌簌地落下,掉落在大院的水罐里。两条碧翠色鲤鱼悬着身子,争相啜食花瓣。

      大院东西处各有两套青提色的瓦房,都被枝繁叶茂的爬山虎盘踞在一团。

      中饭是一大碗荷包蛋肉丝面,还有一些下面的花鸟鱼虫。

      四个人端坐在圆桌上,男人端着油盘大碗狼餐虎噬,连汤带水地把整碗面塞入如散柴般的杈缝间,时不时打出几个令人眩晕的葱蒜长嗝。

      中饭结束后,母亲和男人则跟随着老妇人一起在青砾子的瓦坯房内喁喁私语。

      林晓则在大院的石墩上把玩两只一灰一白的小兔子。瞬间,她感觉所有的记忆都从此复活。

      她记得这两只兔子与她五岁时在夜市上看到的兔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时候,母亲总吓唬她,傍晚时分,家中就会有喝人血的猛兽出没,专吃不听话的小孩。

      以至于林晓一天到晚只敢从沸沸扬扬的长街上遣散恐惧。

      她看见星星闪闪的摊铺一点一点蚁集又一点点的从这个世界上隐遁而去。

      桔黄色的星光将整个路面拉成一条平行的钢丝绳,接踵而至的行人与络绎不绝的摊铺在钢丝绳上肩并肩相互割伤。

      凹凸不平的银灰色的石砾子与唾沫横飞的喧嚷声在街道两旁蜿蜒逶迤。

      她总是紧揣着一口袋一角币值的硬币在一家贩卖各类宠物的摊铺上踌躇徘徊。

      佯装成极度蔑视的眼神,瞅着眼前这些连老鼠都不稀罕的糜烂白菜似的兔子,然后在心中默数。

      大概还要省下几顿饭钱才能凑够一只兔宝宝的钱。

      望见被星鬓的灯光染成桃粉色的兔妈妈被一个满脸横肉的大肚男抱走了,紧接着珍珠白和芥灰色的兔宝宝也不见了。

      她心中开始踹踹不安,她试图用最大的力气摇拽叮咛作响的硬币,暗示一旁的老板,但显然老板丝毫没有察觉。

      林晓不忍心让自己再待在比肩继踵的购兔大军中。

      于是挤在酥脆的油炸烤串前,窜进粘糯的芝麻葫芦里,又躲进轰隆作响的烤红薯抽屉里,试图掩盖兔子被抢购走的失落。

      她用自己那擅长的吸功大法,将黄翠的大面筋、柔嫩的米豆腐以及咯吱作响的鸡排脆骨和酥恬的芝麻葫芦,。

      热腾腾的番茄红薯,通通吸进自己的硕大内衬口袋里。

      然后等到人群褪去,街头渐渐糜顿,只剩下吱吱落下的月光以及扫月人之时。她才可以佯装成兴奋的神情,小心翼翼地打开装撷的口袋,

      拿出被空气冒充的诱人的美食,放到母亲跟前,然后用眉飞色舞地神情和母亲描述着夜市上的种种新奇事。

      如:跺立在角落的那一家卖兔人,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兔子竟长着木门大的牙齿。

      那兔子竟然能够一口磕嗤下整车白菜,然后耷拉着毛耸耸的耳朵,用圆鼓鼓的金鱼眼瞪着膘肥体壮的卖兔老板。

      她发现街市中心,卖羊肉串的大胡子叔叔竟然贴的是变戏法时似的假胡子。

      他那长长的胡子在烤羊肉串时,竟然长了脚似的突然爬行到油渍渍的烤串上跃舞。

      刹那间,人群里有人尖叫起来,只见胡子大叔黝黑皮肤以及秃鹰似的大脑门被熏成枯黄色,在烈日下噼里啪啦碎落一地。

      街尾卖红薯的老大爷一定是在灰黑色抽屉里施魔法,他把硬邦邦的红薯、玉米塞进抽屉里。

      然后咕隆咕隆地念着远古巫师的咒语,刹那间伴随着滋滋香味酥甜的红薯玉米通通跑进小朋友们圆滚滚的肚腩中……

      看见母亲耷拉着困倦的神情,在油脂灯下嗤嗤大笑,连同烛光也摇曳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搂着母亲进入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这个梦里没有饥饿、没有流离失所、没有睥睨一切的眼神,没有孤独漫黑的长夜,没有无穷无尽的恐惧。

      所有人都不会痛苦、不会倦怠、不会憎恶……

      门咯吱一响,母亲和那个瘦削的男人跟随着老妇人一同出来了。

      林晓心中卒然一阵哆嗦,不小心将雪白的兔子滑落在青石子上。两只兔子倏忽间从青石子上泯散湮灭。

      仿佛这十多年的韶华被挤压成一扇薄薄的门。

      林晓推开门一看,一灰一白的兔子还在雨夜的长街上瞪着那金鱼似的大眼睛,磕嗤地啃噬着手中的白菜。

      它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也从未离开过。

      对于林晓来说,这冗杂的往事就如同千年大寐中的幻觉,更多的时候,让她感觉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幻觉。

      幻觉

      父亲对她来说是一个幻觉。她从未见过父亲,也从未看过父亲的照片。

      只是缕缕听母亲提起,父亲是一位暂居澳大利亚的教授,他面若寇玉,鼻如玉葱。

      身着法国定制的圣罗兰西装,系着古琦似牛排翻格领带,在高朋满座的宴会上纵横捭阖。

      那个时候,林晓始终坚信父亲会在某一天,穿越惊险的大堡礁,乘坐着澳大利亚飞艇,跨越很大很大的海洋突然出现在她和母亲的面前。

      他会用西式礼仪,饱含深情的亲吻母亲的手背和她温润的脸颊。

      然后卸下皮带上绑着的硕大鲸鱼和几颗大椰子,再打开驮在背上的大口袋。

      让数不清的绵羊、孔雀鱼、还有袋鼠妈妈、考拉熊、鸭嘴兽都一股脑儿倾泻而下,填满了整个房间。

      父亲还会变各种马戏团学来的戏法,会把母亲下班后从超市里捡閲的余腥残秽变成珍馐美馔,会把雪白色围巾变成珍珠兔。

      把桃粉色手套变为潘斯特,还会在散发着薰衣草味的牛皮纸上把一连串阿拉伯数字变成深邃而久远的梵蒂冈拉丁语、雅利安语以及犹加敦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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