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之你是光，照亮余生》此鹿非露

15、他的坚守

　　赵祯走后，丹姝的院子恢复了宁静，却不同于之前的平静。村民们经过她的院门前，脚步放得更轻；以前遇到农事问题时，村民觉得丹姝懂得多懂得广，会来与她商量，现在再无一人前来；偶尔在路上走个对面，即使最爱说话的大姐都变得很拘谨，忙着向她行礼忙着匆匆而去……

　　丹姝怎会不知此等变化为何，即便赵祯不吩咐，也自有“机警”之人揣测圣心，嘱托此地人对自己多加照拂，他们自不会泄露她的身份，但在村民们甚至江陵官员心里，她已成为那个人的“外室”，怎不让有心人想要利用，让老实人惶恐。

　　赵祯住的那个院子在她走后，并未归于原主。原主已被安排到一个新装的院子居住，很是满足。此处房屋被推倒，似要开始兴建土木。这是赵祯授意亦或有心人为之，她不想打听，但她决不愿被人安排被人利用，若她想居于雕梁画栋的深宅大院，她自有能力获得，何须别人赐予？好在夏末之后，她辛勤了几个月的事情皆到收货之时，待那时，此间再不需久留。

　　从江陵回到皇宫后，官家将前皇后曹氏的叔父曹琮从陕西任上调回皇城，任马军都指挥使，为皇帝禁军三衙之一；将丹姝胞弟调任保都保平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景灵宫使，虽无太多实权，到底是由外放调入京内。此二项任命，全不似丹姝为后时的防备，却透着些亲近之意。

　　宫内女眷闲聊中又是一阵唏嘘，曹家乃望族，例来忠心又有为，终归不能一直外放闲置，皇后既已被废，官家已无疑惧，当是重新启用。

　　心禾对此说法却是半信半疑。她既已知官家对丹姝的心意，又见人到中年的官家竟似少年般时常神思不属，家宴时对着皇后座位暗自神伤，众娘子敬酒时他稍抿即过，连张贵妃撒娇让他多喝些，他也只是略略多抿一口即放下，此二项升迁便透着不同的意味了。

　　中宫已空置多时，徽柔跟着最兴来在宫内的学堂读书，学的多是先天下之忧及歌颂官家美德的大文，宫内再无嬢嬢可以给她讲诗词、讲经典、讲美学，日复一日，无聊得像只小猫。官家对她也无甚要求，这孩子便常带着内人东逛西逛。

　　一日，徽柔蹦跳着跑回来，离老远就喊着：“姐姐，张贵妃哭着从福宁殿跑出来，差点撞到树上。”心禾并未训斥徽柔不守规矩，只仍坐着闲品茶。前几日，官家让她把福建新贡的小凤团饼茶给前皇后曹氏寄过去，交待后临出殿门时，又加了一句：“禾儿自己也留一团吧，今年的茶比往年味道好。”好与不好，除了前皇后，又有谁有幸尝过呢……禾儿微笑着又抿了一口这官家唯独不舍赏赐的贡茶。

　　听得徽柔叫喊，她并无惊讶。这已不是第一次听闻张氏哭闹了。左不过官家回宫后她的待遇与前殊异，恩宠皆不复，各种邀宠皆不灵后，她终于意识到那时夸下的海口“你以为官家的喜欢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又打回到自己脸上，便拿出最初得宠的那招，妄想再常驻福宁殿。第一次，官家让三公主楚玥来唤姐姐她回宫陪妹妹；第二次，官家言政务未完，让她回去静等；这是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呢，官家竟抬腿出了福宁殿，据徽柔唱歌般地叙述，爹爹竟是一路朝着坤宁殿而去，让镣子取了钥匙，开门复又从内将殿门紧锁，一夜未出。那殿内如今何种模样，宫内无人得知，依照丹姝离开时的光景，殿内荒芜连被褥皆无。但第二天官家走出时，并无不妥，反是神情甚悦。

　　后宫之中，再无人可特立独行。

　　宫中只知日月，山河不比尺长。若说有何大事，或许官家不写飞白却自创瘦金或为一件。

　　丹姝的夏稻收获时，她收到了赵祯走后的第一封信。信并非装在木筒里，而是用薄而软的笺纸折成一只只飞鹤，放在一只琉璃盒中递过来的，展开信，一个个墨色的字如黑金般闪着光，字迹劲瘦，如铁画银钩，却未透纸背。这字体她从未看过，美得超凡脱俗，比飞白踏实有力，比飞白罗列整齐，可以想见，写字的人或洒脱成熟，或自信坚定。丹姝为了赵祯爱飞白而临摹飞白十几年，飞白看似不羁却虚虚而过，似有心实无心，似无力实内蕴，让人如雾里看花。而这种瘦瘦的字体，笔划如竹，势大力沉，却又于收笔处含着点点温柔。他竟于如此短的时间内自创了一种新字体？还是说这是他心底释放出来的真实？

　　姝：

　　一直想这样称呼你，却又囿于你的端正，不敢造次。而信虽无感，却可直抒胸臆，许更合你我之意。夜深之时，与妻一书，只觉白日之疲惫尽消，反颇觉惬意。

　　我已回宫数日，一切皆已如常。只那于路上便已滋生的思念，不退反涨，思如荇菜，念如蒲草，缠缠绕绕，连绵不绝。有时朝上议事，会忽然地想起与你的往事，不觉神游天外，直至被臣下唤醒，颇有些尴尬。你或许不知道，我以前也有好几次在日常朝会上走神，或许你更不会相信，那几次皆是与你有关。只是每一次，我竟都看错了自己的心，将情扼杀，蹉跎反复，直至分离。

　　姝，这些日子，因对你的愧疚，我将自己的半生回顾了一番。这一生，总觉上天待我不厚，深心颇有怨怼，唯独我娘和你，是我亏欠的人。对我娘，我常毫不隐晦地表达怀念与悔，而对你，我却总是欺负，总是疏冷。如今，你对我有多冷淡，有多不耐，我都不怪，都不会苛责。

　　我想将欠你的都补给你，而后，让你欠着我，前来相还。丹姝，你会笑我吗？笑我愚笨，笑我后知后觉，笑我妄想。那便笑吧，为夫愿以薄躯博夫人一笑，足矣。

　　我让禾儿以私人名义寄给你的小凤团收到了吧？有否试过？你知道的，茶乃我看重的为数不多之物，今年的龙凤茶团只我二人分享，为夫以此窃喜。余生吾亦只盼与卿共饮，或可红泥小火炉，或可松下清泉素手烹，皆为人生至美。

　　丹姝，与你如此娓娓相叙，竟有些耳红，只情至深处，言语皆是心声，便是薄淡也只想凑成浓厚，触不到你，手中却有你滑腻的柔荑，眼中有你盈盈水眸，便是那盛酒的杯子，都嫌了两只多余。

　　夜已深，我要去睡了，不然明天没精神，言官们又要揣测朕贪杯好色了。不过还想嘱咐你几句，你需要的东西自有人替你准备，只需告知秀娘即可。凡事皆有人帮忙，切勿操劳过度，因你身属己，亦属于我。丹姝，安心等着我，等着赵祯。

　　将信纸一页页地展平，又用手细细地抚平折痕，丹姝默默地发了一会愣，终是将信纸按折手帕的方式折好，收进了盒中，与之前的那个盒子、那几个团茶饼一起收到了衣箱深处。赵祯简朴，这几次送她的东西却用了极华贵的物料，好东西确实使人爱不释手，无怪乎张氏常常将那些御赐之物堆砌穿戴。她微微笑了一下，这些东西自己又何尝不喜欢，只是时过境迁，如今她更爱无价的清风、山峦、河流与笑容。

　　半个月后，天已近秋，曹丹姝杳无音信。

　　一个月后，赵祯仍然没等到曹丹姝的回信。却等来了她已离开江陵的消息，来报的暗卫千里奔波滴水未沾即呈报于皇城司，只说前皇后取道水路，向西而行。上问：可还有何物件留下？答曰：无有一物。上复问：可知为何离开？答曰：据娘娘身边人说，多有束缚，故西辞于人稀之地。

　　人稀之地。一个月来，他每日煎熬盼着她回复一二字，却不想，这么大的事，她都不肯告知。或曰她如此行事就是告知，告知他不要再相扰。西边多高地，行路多有不便，无论进出皆需花费平原之地数倍时日，她一个弱女子，更是不便。

　　赵祯只觉气血翻涌，这些时日自己堆积的美好愿景瞬间坍塌了。“茂则，你说她为何全不顾朕的心意？”赵祯垂头低低地问着身后的人。午后的风从开着的东西侧门穿堂而入，将早秋的爽脆一并带进，却解不去赵祯心底的无力。此时，他多想离开这宫门，追逐上她的身影。深情不及久伴，他如何不知，如何不怕？即便早已做好被冷落被无视的准备，他仍被这个消息击得心口发疼。但这都是他该得的，他绝不能放手，他坚信过程有多艰难，收获便有多圆满。人生几十年，有些人值得以身相候。

　　“娘娘不会有意为难官家的。”茂则缓慢而肯定地说。外练的这些年，他瘦了，黑了，眼神也更沉静幽深了，但他对官家对娘娘的心始终没变。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才能看透不说透，一个人要有多坚定，才能始终相信始终如初，娘娘可以做到，茂则也能做到。

　　九月末的时候，丹姝一行到达成都府。一路行来，虽路途颠簸，车马劳顿，人却不曾过度疲惫，衣食皆被人安排妥帖，每到一个村镇，都有精细又热情的人接送，住的舒适又干净，即使方言混杂，这接送之人却都是操着官话，并无不便。

　　进了这成都府，更是有一队人员迎过来，将他们迎入一座大宅。院中错落几处分开的大屋，各以回廊、拱门相挡，中有荷塘曲桥以隔，最大的塘边种着一株小榕树，冠子低垂，颇是古朴。每院分主房，厢房，院内或翠竹掩映，或花柳扶苏，皆郁郁葱葱。丹姝被迎入中间最大的院子，院中假山石掩着花树、小径，亦是简约朴拙，再向里，丹姝蓦地站住了，那里有一片很大的苗圃，分成了一畦畦，种的都是低矮的植株，这些植物，别人或许不识，丹姝却看得明白，这是一片药，活着的药。

　　这个人，当他不再遮掩地认真对一个人时，竟是如此地细致。而她本是有意避开他及他的耳目而选择西行的，却终究未躲开他，未躲开他的用心。

　　正房内，每一根窗棂，每一枚吊饰皆雕着精致的花纹，简洁大气又雅致，已是超出了她的预想。待她梳洗一番靠在榻上休息后，隐约地听到秀娘几个一声声地含着兴奋的惊叹时，嘴角不觉漫出一丝微笑，睫毛也闪了几闪，心，终究不能完全如止水。岁月却已无法回头。

　　之后的几天，丹姝每日都在村中转一转，无人限制她的行走，只有跟随，少则五六人，多则十来人。时已入秋，作物收获农人繁忙。眼前这一片的水塘正收着莲藕，起藕是个苦力活，一身泥水不说，一天下来人都累残了，而那藕洗净切开后的雪白，与农人的脏污恰成了鲜明对比，他们就地造灶，烹藕与肉为食，待香气四溢，不由人涎水直流。那汤虽粗糙，却配料颇合理，不禁想起那人的体质偏凉，若喝一碗这样的汤膳，应是不错的滋补。

　　这几日，管家带她陆续看了几处她的“私产”，稻田、蚕房、织房，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艘小小的画舫，静静地停在一座小小的木桥旁，如一幅画。

　　丹姝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内心平和而宁静。若余生，与他以这种方式相望，于她，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赵祯的第二封信到时，逢着中秋前夕，丹姝正描着几个花样子，准备做月饼的模子图案。信仍是装在那样一个琉璃盒子里，这次的琉璃盒子泛着点红，很是漂亮。随信来的还有一份礼品单子，礼物中除了中秋应景的月饼果品、官家御藏清酒、各种秋冬衣饰，竟还有几篇最新版的活字印的才子相公们的新作，令丹姝很是欣喜，不由立即展开细读。

　　待读完一篇正要换一篇时，秀娘适时地推了推那个琉璃小盒，丹姝方略带愧意地打开盒子拿出信。

　　信中第一句竟言“虽不知你读的是哪一篇，可你现在定是已经读完了一篇，方看我的信。果是如此，我心苦乐参半。”这人，何时还学了半仙了？

　　信中围绕他新得的这几篇佳作叙来，特别提到新进进士苏轼，称为孙儿觅得一位宰执之才，其喜悦之情，跃然纸上。丹姝方才读的正是苏学士的一阙词，读后确有晓义华章的感觉，仿佛秋日的一阵风，直抵胸腹，通畅明烈，读罢不能释卷。官家于识人识才上果有过人之处，无人可出其右。

　　信仍以瘦金字体写就，比之前次，收笔处多了一点圆润，字间也疏阔了一些，越发像一篇大家书法了。信尾处的“等着我，等着赵祯”，似柔肠百结，欲将一腔思念和在其间。

　　中秋夜，月满人团圆，丹姝对着一轮已渐至圆满的月，轻轻吟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