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霁》一江九枝

61、节日快乐

　　庭审视频没过多久就被上传在官网，这案子的关注度极高，视频浏览量也达到了惊人的千万次。

　　也许是被害人家属的撕心裂肺太让人动容，键盘侠们惯会见风使舵、随波逐流，有些营销号为了博眼球，又带起“袁宁就是真凶”的节奏，一时间网友分成两派，吵得不可开交，就差组织线下群殴了。

　　战火愈烧愈烈，渐渐波及温旷，他在庭审现场的模样像一柄锐利的剑，锋芒逼人，太招人恨，网友们找到宣泄口，网络铺天盖地都是骂他的，当事人袁宁反倒就此隐身。

　　1031万圣案封档后，云初闲继续在香墅領住了几天，温旷为了照顾他的心情，向律所请长假居家办公，又把集团事务扔回给温阔，让那在疗养院躲清闲的人不得不回归。

　　他们在家里粘了好几天，默契的没有去提万圣案的任何相关事宜，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把那夜的一切都看作禁忌。

　　其实云初闲是想就万圣案和袁宁好好与温旷谈谈的，但他察觉到温旷十分不安，庭审结束那天他就看出来了，温旷没有他以为的那样镇定自若，面对被害人家属的质问与指责时，他垂着眼一言不发。

　　在家这段时间两人一直相安无事，虽然交流明显少了，但也能和睦的坐在沙发上相互依偎着看完一整部电影。

　　窗外仿佛永远是呼啸着的风雪，只有家是堡垒，是令人心安的一隅。

　　然而这次万圣案造成的裂隙注定无法在这样平静的日常中缓缓愈合，云初闲回去上班没几天，就听王喜乐和市局领导打电话讨论袁宁失踪的事情。

　　他在王队办公室门外站了片刻，猛地转身，和不远处的颜帷千视线相接。

　　当晚下班，云初闲没第一时间回家，他和颜帷千坐在分局附近的串串店里，讨论袁宁失踪的来龙去脉。

　　“我就说他怎么这几天状态都不好，在家也小心翼翼的，原来是袁宁失踪了。”云初闲在红油汤底里下了一把小白菜，面沉似水，“什么时候的事？”

　　“上周。”颜帷千是个万事通，早把前因后果打听清楚，边吃边说：“那天宣判他无罪释放以后，师哥找过王队一次，主张他是万圣案的知情人，建议警方随时监控袁宁的动向。王队在袁宁家附近派便衣守着，但袁宁十分敏锐，搬去学校的教职工宿舍了。鉴于他之前被判无罪，又是‘网络红人’，咱们充其量只能请他配合调查，不要随意离开本地，不能时时刻刻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

　　袁宁现在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不仅他需要谨言慎行，警方也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但即便他们如履薄冰，勤勤恳恳守在江北男高校门口，学校内发生的事情他们也没办法未卜先知。

　　“袁宁大概一周都没离校，我们的人不放心，联系了江北的教务老师，得到的消息是袁宁早就辞职走人了。”说到这里，颜帷千有些没胃口，他拿了一把香菜牛肉，这会儿却吃不动了，放下筷子缓神，继续说，“刑侦大队把校内校外的监控全都看了，才知道袁宁打着搬去宿舍的幌子，第一天就辞职了，凌晨翻墙离开，从车站上了辆旅游大巴，就这么从高速跑了。”

　　云初闲胸闷，气不顺道：“那现在还有他的线索吗？”

　　颜帷千点点头，又轻轻摇头：“顺着沿路监控追踪，可以确定他回了老家，但和当地警方联系请他们去袁宁老家查看的时候，早就人去楼空。农村可没这么现代化，到处都是农田和山坳，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

　　云初闲咋舌，厘清现状：“他不是通缉犯，又是有自主能力的成年人，虽然是案件知情人，但表面上是没有被限制行动的……对了，他就这么失踪，那他家里人呢？”

　　颜帷千摊手：“他是孤儿。”

　　云初闲没话了。

　　“温旷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云初闲开了罐冰啤酒，一口灌下去冷彻心扉，冻的他五脏六腑都快结冰。

　　颜帷千顿了顿，扔出四个字：“第一时间。”

　　云初闲下意识用力，啤酒罐被他捏出声响。

　　所以温旷早就知道袁宁失踪了，凭他那个聪明的脑子，他肯定已经意识到袁宁与万圣案的关联绝不仅仅是他口称的“知情人”那么简单。

　　他知道自己被欺骗了，所以才会那么胆战心惊。

　　但他什么都没和云初闲说。

　　颜帷千眉头微动，伸胳膊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用太焦虑，虽然他判无罪了，但考虑到万圣案性质恶劣，还是在内网给他挂了名，全国联网，他躲不了几天的。”

　　“至于师哥……”颜帷千说出来的话他自己都不信，“也许师哥的判断没错呢，袁宁逃跑说不定真有隐情……”

　　云初闲抬手，疲惫的捂住脸。

　　……

　　云初闲在等温旷坦白，但是温阔回归了温氏集团，他自然又回到盛辉律所去做他的大律师。

　　像是在逃避一样，每天都是云初闲睡着了，他才轻手轻脚进门，等云初闲睁眼前，温旷就已经走了。

　　一来二去，即便云初闲再迟钝，也意识到温旷逃避的压力源就是与他渐渐同床异梦的自己了。

　　于是云初闲做了个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年把这事解决，不把龃龉带到新气象的第二年去，可他并不知道温旷的状态再经不起一点刺激了。

　　圣诞节那天温旷有一场庭审，是个简单的案子，不到一小时就结束了，下楼时温旷遇到了相熟的法官，二人闲谈几句，话题不免绕到万圣案上。

　　何法官宽慰道：“网上的人听风就是雨，你没必要那么在意。”

　　温旷笑了一下：“我没有被影响。”

　　何法官温和的看着他，不言不语。

　　温旷被盯得表情挂不住，嘴角落下来，无奈道：“好吧，还是稍微被影响了一点……”

　　何止一点。

　　最近温旷的微博被扒出来，私信里塞满了污言秽语，斥责他吃人血馒头就为了博出名，说他缺乏同理心，比真正的凶手还像魔鬼，更有甚者从官网找到律所地址，给他寄了一箱死老鼠。

　　温旷实在没见过这种阵仗，这段时间快疯了。

　　“你也该好好休息了。”何法官给他看手机日历，“今天可是圣诞节。”

　　温旷眯眼一看，还真是洋节到了，他成日恍惚，用工作催眠自己，都忘了注意节日。

　　有人从办公室里探出头喊何法官去看卷宗，两人就在楼梯口告别。

　　温旷慢悠悠晃下楼，出法院大门前时拿出手机，找到经常光顾的蛋糕店老板的微信，定了一个漂亮精致的草莓蛋糕，等一下过去取。

　　何法官说得对，自从知道袁宁失踪后，他整个人都被害怕恐慌等负面情绪填满了，他笃定袁宁不是凶手并非是钻了证据链不完整的空子，而是根据他的调查，案发时袁宁有充足的不在场证明，还有人证，万圣节一整天他都在家给学生补课，学生的父母、邻居、外卖员都能确认他当天在家。

　　温旷不知道餐刀上的指纹究竟是否属于袁宁，他只知道，如果指纹不符，袁宁的无罪理所应当，但如果指纹相符，他也会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袁宁得到他应有的判罚。

　　只是他根本没想到袁宁会逃。

　　温旷在法院大厅收拾心情，今天是圣诞节，适合坐在壁炉前和爱人相依偎，去听一首圣诞颂，看场浪漫的电影，将爱意宣之于口，他不想让这些事再影响到自己的正常生活了。

　　深深吸了口气，温旷提着公文包，走出了法院的自动玻璃门。

　　前方等着他的是漫天大雪，还有严阵以待的媒体，和刁钻刻薄、往人心上插刀子的尖锐提问。

　　闪光灯晃着温旷的双眼，他几乎失明了几秒钟，感到眼眶酸涩，似乎是要落泪，但他并没有失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平和、一如往常，得体的回答了一个又一个陷阱问题，甚至对一些明显的人身攻击都照单全收，应付媒体到他们率先哑口无言。

　　温旷听到自己礼貌询问：“还有其他问题吗？”

　　最前面的一位女记者有些害怕的看着他，瑟缩了一下：“没、没有了。”

　　温旷点点头，缓缓走过人群。

　　直到他走远，身后才传来讨论声。

　　“我天……没有一个明星能像他这样滴水不漏的。”

　　“啧，这些素材都不能用啊，他一个陷阱都没踩。”

　　“他是机器人吗？脑子怎么转那么快！”

　　“刚刚我都快骂到他脸上了，他都不生气的……”

　　“吓人……他没有心吧？”

　　温旷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轻轻把门又摔上，将所有声音都隔绝在外。直到驾车离开法院，泊在红灯前时，他才脱离那种恍然如梦的感觉，猛地抬起手砸在方向盘上。

　　鸣笛声尖锐刺耳，前方的车主降下车窗，朝后向他比了国际手势，大声骂道：“催你妈！看不见是红灯吗？！”

　　温旷阵阵耳鸣，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

　　云初闲终于等到了按时下班的男朋友，他觉得今晚的谈话一定会剑拔弩张，一下午都比当初考试面试时还要压力大，欲盖弥彰炒了两道家常菜，但他实在对做饭不熟练，不是蚝油倒多了就是误把醋当酱油，两个盘子里黑乎乎的，卖相不佳。

　　云初闲琢磨要不还是点外卖吧，正要销毁罪证，电子锁“哔”一声，温旷已经拎着蛋糕进来了。

　　云初闲端着盘子尬在原地，温旷走近也顿了一下，好奇的看着他手里两盘不明物，斟酌道：“这是茄子？没削皮吗？”

　　“这是……”云初闲轻咳一声，“这是西兰花。”

　　温旷：“？”

　　云初闲耳尖微红：“醋倒多了……”

　　温旷没有做菜经验，认真询问：“炒西兰花是需要放醋的吗？”

　　云初闲脚趾扣地：“不小心把酱油和醋搞混了。”

　　“哦。”温旷点头，“那就是需要倒酱油。”

　　云初闲不吭声了，炒西兰花到底需不需要倒酱油，他其实也不知道。

　　云初闲叹气，把盘子往厨房端：“点外卖吧。”

　　温旷把蛋糕放在桌上，快走两步，抢在这两盘菜喂垃圾桶前捻起一块西兰花塞进嘴里，在云初闲目瞪口呆中评价道：“嗯……确实很酸，需要点外卖。”

　　温旷接过那两个盘子放在料理台上，倾身过去抱住了云初闲，在他耳边低声说：“但是我已经点过了，先吃点蛋糕吧？”

　　细心、体贴，温旷永远是这样。

　　云初闲喉头微动，回抱了他一下，被温旷点到即止的放开，两人出去吃蛋糕。

　　温旷的口味无可挑剔，草莓蛋糕清甜不腻，十分合云初闲这种爱吃甜食的胃口，温旷认真看他半晌，忽然说：“你有事要说吧。”

　　云初闲险些让草莓卡死。

　　温旷靠坐在椅子上，云初闲这才发现他其实连衣服都没换，得体的西装，连袖钉都是精心搭配好的，正式的好像要和他谈一个一亿的项目。

　　云初闲哑道：“你怎么……”

　　温旷疲惫的笑笑，打趣：“我了解你吧？”

　　云初闲垂下眼，将叉子搁在旁边，思考片刻后才抬头：“那你能猜到我想问什么吗？”

　　“万圣案吧。”温旷平静道，“因为这个案子你最近都没怎么跟我说话，不是么？”

　　云初闲拧眉：“是我不和你说话吗？难道不是你一直在躲？”

　　温旷解释：“我只是工作忙——”

　　“你是怕我知道袁宁失踪吧。”有些事不说时是禁忌，一旦开口就像泄洪，那些平时不敢吐露的心声脱口而出，云初闲冷声，“你知道我一直不赞成你参与万圣案，在袁宁是否具有嫌疑这点上和你有分歧，所以干脆就避开我。袁宁失踪后你发现自己错了，怕我知道，你……”

　　“我没错。”温旷很温和的看着他，“起码在当时，警方的部分调查和我的调查结果，都显示袁宁没有嫌疑，你要是一定要提餐刀的话，那是警方的失误，不是我的。”

　　云初闲嗤笑一声：“你到现在都没觉得你有错吗？”

　　温旷叹气：“你冷静些。我已经工作这么长时间了，接手的案子比你想象中还要多，万圣案对我而言并不特殊，我只是按照流程，在规定内进行取证，得出的结论就是对袁宁的指控不成立。那天你在旁听席上，当庭宣判你也听到了，难道你觉得法官也有意包庇他吗？”

　　云初闲一拍桌子：“那不是因为你吗！”

　　似乎没想到他这么说，温旷愣了一下，眼神闪烁：“你说……因为我？”

　　自知失言，云初闲抿了抿嘴，又坐下了。

　　温旷却没打算把他的攻击消化掉，他按着桌面缓缓站起身，认真看着云初闲，表情空白：“你刚说是因为我？你是觉得袁宁是因为我的辩护才脱罪的，觉得我影响了判决的公正性？”

　　云初闲闭了闭眼：“不是，你听我说……”

　　“怎么不是！”温旷打断云初闲的话，疾言厉色，“我以为你应该对我抱有最起码的信任，看起来你并不是我‘以为’的这样。”

　　云初闲惊讶的看着他。

　　温旷失控了，这是在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看到这样失态的温旷，没了游刃有余，他就像头被激怒困兽，充满攻击性的针对着云初闲。

　　云初闲缓缓起身，试图靠近温旷给他一些安抚：“师哥，我说错话了，我也是着急……”

　　“你不是着急，下意识的话才是最真实的，你就是这么想的。”温旷后退了半步，低声喃喃，“原来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云初闲走到他身边，试探性揽住温旷，见他没有多少抗拒后才抱住他，轻轻顺他的后背，小声道：“我真的有点着急，我也是自责，你知道我在森林迷宫其实看到他的侧脸了，但我想不起来，我说不准那个人究竟是袁宁还是单纯像他而已，我怕因为我没能提供关键证据让他跑了。”

　　温旷不出声，云初闲就自顾自的说：“我怕这案子悬了，更怕它是悬在我手里……”

　　温旷抽了口气，似乎是回神了。

　　云初闲把声音放得更轻，近乎是蛊惑道：“师哥，所以……你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吗？”

　　怀中的温旷猛地僵住，一阵大力袭来，云初闲被他推开了。

　　云初闲下意识捞了他一把，什么都没捞住：“……师哥？”

　　温旷失望道：“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云初闲张了张嘴：“我……”

　　“我觉得，我们应该冷静一段时间。”温旷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陈述事实，“这个案子已经影响到我们的关系了，我们应该各自都好好想一想。”

　　云初闲懵了半晌，反应过来，难以置信：“温旷，你这是在和我提分手？”

　　温旷穿上外套，向门边走去，头也不回：“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暂时可以分开一段时间。我今天回律所休息，外卖来了趁热吃。”

　　云初闲觉得这一切都荒谬极了，他看着那个背影，死死攥着拳头，说：“我不同意。如果你今天不回来，我明天就搬走，我们就彻底算了。”

　　温旷脚步微顿，但并没有停，他强调道：“只是暂时分开，等我想好了会回来的。”

　　云初闲跟着他向玄关走：“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案子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关系，是你影响到了。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想要弄清楚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弄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理解你给袁宁辩护的行为，但你总要给我一个去理解的机会……”

　　云初闲同样十分失望，这个温旷和他印象中那个骄阳般的人渐渐不同了，他想不到温旷居然会退缩，甚至主动逃避，不肯正面分析问题，他师哥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温旷拉开门，走进风雪里。

　　云初闲停下，深呼吸后开口：“你要是走了，那我们就结束吧。”

　　温旷没有回头，疲惫的声音传来：“……万圣案上，该你知道的我已经都告诉你了，涉密的部分无可奉告。没说袁宁失踪是因为警方要求我保密，除此之外我没有瞒着你的了。”

　　“好，我相信你。”云初闲赶忙道，他撑住门，向温旷的背影伸出手，“你先回来……”

　　但温旷朝前走去了。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只有最后的呢喃被风雪卷着袭来——

　　“初闲。”

　　“……圣诞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