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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山河故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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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山河故人
外使局一行人遇刺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鸣耀国,慕容斯此刻正对着文耀一五一十地阐述事情的经过。
“鲟沧归顺了文显?张天佑真的是这么说的?”
文耀眼睛里藏着一层阴影。当他听说和坤一行人遇刺后,其实他没有过于惊讶,毕竟这是他跟慕容斯提前就预料到的,黒叶枫的三名刺客有两名的确前往了嘎娅王都,但是还有一名,实际上是尾随着和坤一行人的,文耀要他去保护溟沧等人,果不其然,张天佑早就被文显收买了。
既然如此,都不用溟沧亲自去挟持嘎娅国君再让木仓烈出兵,完全可以立即出兵拿下嘎娅,而且还师出有名。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溟沧会为了解救和坤,吞下那颗化去一身武功的药丸……
这种诡异的药丸,只有蜀苍那群妖异又鬼魅的术士才做得出来,而鲟沧居然已经归顺了蜀苍的摄政王文显,如今还上任了鲲教的教主……
这件事发展得真是诡异。
失踪了数年的鲟沧,原来一直都在文显身边,可是这两个人,可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啊,也不知道鲟沧是如何归顺的。
这对于鸣耀国来说,完全是个坏消息,文显死灰复燃已经很那对付,再加上前朝的中庭大谋士鲟沧,那个谪仙一般国士无双的人物……
慕容斯看着文耀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他又何曾想到,自己的老师,如今已经成为了敌国的臂膀?
慕容斯想起鲟沧的脸,华丽的五官永远带着和曦的笑容,一双盲了的眼睛有一圈浓密的墨蓝色蝶睫,望向你的时候,让你不禁去想象它们顾盼神飞、神采奕奕的模样……
老师有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喜欢墨蓝色的长袍,擅弄箜篌。那个时候,自己还在他门下求学,每每看到他自己推着轮椅到水边抚琴,他都在心里默默地想,要护鲟沧一世安稳。
只可惜,造化弄人,夺位之争里,他无数次拉着鲟沧求他明哲保身,至少不要背叛他深爱的文显,可是鲟沧说,天道有常,人各有命。
背叛他最爱的人,扶持其政敌上位,然后背上千古骂名,消失在兵荒马乱的烽火尘烟中,就是鲟沧的命。
文耀登基后,慕容斯其实促使黒叶枫暗杀过他一次,被溟沧识破后杀了回来。他还记得,文耀当时一步一步走下他的王座,而自己被制服在他的面前,跪在地上。文耀当时对自己伸出手,扶他起来,对着他拜了三拜,说道:
“黒叶枫对孤向来忠心耿耿,如今肯听命于先生,足以证明先生智谋无双。孤愿拜先生为中庭大谋士,黒叶枫从今往后,听凭先生差遣。”
慕容斯没想到文耀以德报怨,他当时并未回应,只是痛苦地踉跄着回到鲟沧人去楼空了的行宫里,抱着他还留在那里的衣物,蜷缩在他的床上,闻着他卧榻上的味道,想象着他还在这里。那是一段令人心碎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溟沧找到他,说鲟沧确实失踪了,但曾经伺候过他的书童找到自己,交给他一个锦囊,说,是鲟沧让他交给慕容先生。
慕容斯如同干涸已久的临渊之鱼,打开锦囊的时候,他感受什么叫起死回生。
那是鲟沧给慕容斯的最后一课,里面谆谆之言洋洋洒洒数千字,皆是治国方略、为臣之道还有世间种种运行的道理。而对慕容斯,他最得意的弟子,鲟沧并未说太多,只是在末尾一段,叮嘱他,让他不要意气用事,枉费了自己多年经营的心血。
慕容斯登时了然。
第二天,慕容斯换上了文耀为他准备已久的朝服,广袖临风、玉冠簪头,成为文耀的座上之宾、鸣耀国当朝的中庭大谋士,承袭着他老师的风骨,辅佐君王、稳固超纲,五年中为其出谋划策、呕心沥血。
老师既然让自己代他守护好鸣耀国的山河,慕容斯又怎敢辜负老师所望?
没有人比慕容斯更了解鲟沧,他的大爱、他的尊严、他的无畏……
所以,在慕容斯眼里,谁都可以背叛鸣耀国,但绝不会是鲟沧。
慕容斯又一次来到鲟沧的旧时行宫,这座前朝的建筑被文耀完好地保留下来,时常让人打理着,哪怕鲟沧起居、看书、会客的地方,都不曾变动分毫。
慕容斯已经很久不来,因为他认为自己早已不再迷茫,只是如今,他又一次来到这故地,不见故人,也不见五年前自己撕心裂肺的心境,却倍感迷茫。
他心想,老师,能否再给我一个锦囊?告诉我,如今,面对已然背叛了国家的你,我该怎么做啊……
同样是鲟沧背叛鸣耀国,在慕容斯看来不可思议、不可接受,但是在文耀看来,又是另外一番境地。他来到文显的行宫,这座行宫是文显故意修建在鲟沧边上的,他还记得那个时候文显才刚满弱冠,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正是顽劣的年纪,虽然刚刚行了太子的册封之礼,却还是一心只想着玩,于是就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大谋士设在自己行宫里的课堂。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坐在高台上的老师,一句一句地带领着底下的学生读着,向来是只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子辅读的小太子,第一次见到这样规整又明亮的学堂,一时间竟然深深着迷。
然后对着父王撒泼打滚,求得鲟沧过来,只当他自己的伴读老师。
“你马上就要习王道而不必再整日读书了,这个时候要换伴读先生做什么?”
文耀还记得当时父王吹着胡子气急败坏的样子。想起小时候的日子,他不自觉地微微一笑。
“就不嘛,我就不嘛,我就是要鲟沧先生过来给我当老师!没有他,我连饭都吃不下去!”
“胡闹!大谋士日理万机,你一个黄口小儿不要老是去招惹人家!”
深受老国主宠爱的小儿子没有在自己父亲那里讨上好,便去开始烦他的大儿子文耀,当时文耀已经分府不住宫里了,虽然只比文显大两岁,却是替他父王上过战场、巡过江南、打理过基业的,比文显稳重不知多少,重点是,比文显有钱不知多少。
“大哥,大哥你就帮帮我吧,我没有他,不行啊……”
文耀还记得,文显当时坐在自己的院子里,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你跟人家才见过几次?没有他就不行,瞎说什么呢?”当时的溟沧只有十三四岁,还是个坐在院子里啃西瓜不知道吐瓜子的野孩子,成天疯跑,也不好好习武、也不好好读书,被文耀惯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
“诶???我跟你说话了么,小屁孩儿,吃你的西瓜,别插嘴!”文显反唇相讥。
“小屁孩儿?你说谁是小屁孩儿?你才是小屁孩!”溟沧嘴巴里塞满着西瓜瓤,鼓鼓囊囊地,说话又大声,梗着脖子分毫不让,喷了文显满脸的西瓜水还有唾沫。
“大哥,你快管管这个皮猴子吧,脏死了简直……”
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是心性纯粹的孩子,不懂得讲究也不懂得隐藏,溟沧一副美人坯子弄得跟乡野的坏小子一样,文显这个尊贵的太子也毫无王族的体面。
也就文耀这个做大哥的,还有点场子和派头。
文耀在一旁咳嗽一声,让木仓烈赶紧把二人分开。
结果木仓烈反倒帮着溟沧一道骂起来了……
文耀站在文显的行宫前,想着往昔的趣事,觉得那真的是一段美好的时光。
后来,文耀就出钱给文显在鲟沧的边上修了一座行宫,明面上却只当做是给文显的成人礼物。虽然是为了方便文显去找鲟沧,但是谁也没有证据,所以谁也就不能说什么。
文显自然是高兴坏了,把自己的大哥捧成了天神,可是父王责怪了他不少,说他应该辅助文显好好修习才是,毕竟文显可是太子。
文耀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下来,自那以后,便时常去文显的行宫里登门造访,然后二人一起高高兴兴地找隔壁的大谋士去论道、请教。
过了一年半载,文显开始和鲟沧私会,而前去请教、论道的,便只剩下了文耀自己。
“今日,文耀想问先生,何为帝王?”
这一日,文耀并没有告诉文显,他又一次登门造访了鲟沧。
鲟沧正在烹茶,便给文耀也上了一只胎玉的杯子。
“苍生即是帝王。”
“何为苍生?”
“生杀,即是苍生。”
文耀看着鲟沧那双虽然失明,却不失锋芒的眼睛,发现自己竟然有一种要被他的眼睛吸进去的感觉,便失神地问道:
“鲟沧先生……容貌不比常人,文耀猜想,先生恐怕并非我中土血统之人,不知先生,故里何处?”
鲟沧笑了笑道:
“耀王,不是来找我探讨帝王之道的么,又为何论起了我的出身?”
文耀恭敬地一拜:
“文耀失礼了。”
文耀还记得鲟沧对他说的一句话:
“这世间,有帝王之相者,非神庇佑者、非宗族庇佑者、非朝臣庇佑者。”
文耀年轻的眼眸里藏着不为人知的机锋,只有在偶尔的时候会显露出来,如果鲟沧当时没有眼盲的话,他便可以看到,文耀眼中的灼灼光芒。
“先生赐教。”
“能坐上那麒麟宝座的人,定得有一颗决断之心,依我看,太子难当重任。”
这句话,要是当着老国主的面说,那便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但是当着文耀的面说,却代表着一种机会、一种认可。
那一次谈话,文耀终于说出了他的心思:
“先生你可知,文耀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在想,若有一日,我可以拜先生为,中庭大谋士……”
文耀话音刚落,鲟沧就笑了起来,他道:
“耀王爷真是爱说笑,倒不如学学太子,类似的话,他说的却是——
鲟沧,本太子见到你的第一面,就想把你压在身下了。”
文耀真没想到,鲟沧居然也是个浑然不知忌讳的主。
二人就那么一拍即合。
自那之后,便是自己在鲟沧的策划谋略之下,开始与文显针锋相对、争嫡夺位,而文显后知后觉,过了两年多,才猛然清醒过来,自己到底是被谁算计了。可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深深爱上了鲟沧,完全不愿意相信协助大哥争权的人,居然会是同他耳鬓厮磨的鲟沧。
然后,文显便再也不登鲟沧的门了。
文显搬离文耀送他行宫的那一年,文显21岁、文耀23岁、溟沧16岁。文显对文耀说,自此以后,二人不再以兄弟相称。
而溟沧,在那最叛逆的年纪,对文耀说 ,如果要天下,便是不要与他之间的感情。
尽管如此,文耀都没有动摇过。那个时候,鲟沧站在同样坚定的文耀的身后,为他图谋着鸣耀国的一切,像是他忠心耿耿的影子。
再后来,溟沧离家出走,文显起兵,文耀深陷险境,一支精锐的军队最后杀得只剩下护驾勤王的十来个。没想到的是,最后时刻,溟沧骑着文耀送他的神驹奔羽,一身银甲地杀了回来,自此扭转了乾坤。
文耀心里非常清楚,文显起兵,其实是鲟沧早就安排人布下的局。二之间的争斗到了这个时候,鲟沧突然心软,觉得应该有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而不是一味地左右乾坤。
至于鲟沧心软,文耀也清楚,是鲟沧在给他自己留后路。
于是那次获胜后,文耀找鲟沧深谈了一次,恳请他辅佐自己登基,果然,鲟沧不再像往常一样好说话,他要文耀拿出对等的条件交换,绝美的脸上表情冰冷得仿佛是个与文耀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先生所想,文耀心知。”
结果鲟沧听后,突然激动起来,他扑过来一把抓住文耀的衣领,整个人都丧失了平日里的克制和优雅。他说:
“溟沧回来救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跟文显的这盘棋,即使没有我,你也已经赢了。只是……只是……这么多年,我亏欠文显良多,如果一朝兵变,他的身前,可有能护驾勤王的溟沧?!”
文耀的语气仍旧平静,甚至冰冷:“当初,图谋这江山,是先生选择的我。”
鲟沧颤抖着松了手,愣愣地跌回他的座位,说道:
“没错,是我……安排了这样的命运……这是因为、因为我知道,你最后会放我们一马,文显不是能够杀伐决断的人,这麒麟宝座会害他的一生……”
“只要先生护我上位,我必定交还先生一个,你想要的未来。”文耀当时如此承诺道。
最后,文耀登基、如愿以偿,但是他并没有按照鲟沧所设想的那样,放过文显让他和鲟沧远走高飞,而是流放了文显去那巫虞之地,他本来想请鲟沧继续做中庭大谋士,再兴山河,可是鲟沧却失了踪迹,再无音讯……
回忆至此,已经够了。
文耀站在前朝太子紧紧挨着前朝大谋士的行宫前,耳边是鸟语花香。他静静地微笑。
回去的路上,自然是遇见了慕容斯。
“王、王上怎的,会来这里?”慕容斯对文耀拜礼,他是不知道文耀、鲟沧还有文显之间故事的更加具体细节和完整回忆的,所以会意外些。
“孤,来见故人。”
文耀淡淡地说,他的视线越过慕容斯,看向了高远的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