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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明桃李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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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桃李笑 荒冢只生愁
到了傍晚,我拂了青帐起身,终于可活动一身的筋骨,我听见这身子里白森森的骨咯吱咯吱的响。青白石壁的居室里只有微微的萤火,我坐在铜镜旁细细梳理,描眉晕脂最是费力,再将那一头青丝松松绾上去,钗上一支碧玉簪子,揽镜自照,粉面玉腮,桃眼如波,横生浅浅笑意,好容易有了这样一副皮相,自是百般爱惜,镜里镜外相看不厌。却不知过了今日,还能否再见这阳世。
顾影自怜间,眉洛推了门进来。眉洛生就一副清俊模样,眉眼含笑。她素着面,头发只系了一根带子垂在左肩,青衣水袖,空谷幽兰。
我今日本不打算带她一起,她却偏偏要跟着。
“姐姐穿这件吧。”她拣了件紫衣与我,裙角和袖口处绣了白色的碎花。
“你是瞧笙歌生得美,怕把姐姐比下去了吗?”我笑着拧了她一把。终究还是看不开,战战兢兢。
总是死过一次的了,还怕再死一次不成。
那一天眉洛问我,做了鬼又是个怎样的死法。
“形销骨散。从此天上地下,再无芜卿。”
离了石室,便是桃花林,一树嫣红如明霞染空,大片大片的向着天边生长,我和眉洛穿行在林里,枝枝桃花含笑,凉风徐徐而过,娇红乱颤,竟自从枝头缤纷跃下。
出了桃花林,向东行不过五里,是一片荒坟。在浓重的暮色里更现苍凉。远处是黛色的山峦。偶尔有鸟飞过,发出啾啁,尽有孤寂之色。这里大抵埋的是一些无人凭悼之骨。无亲无业,或客死异乡,便是在这清明日,也不能受几个纸钱。在这些浅浅的坟包里,只有几座有碑文,地上还有些薄薄的纸灰,没有化灰的焦纸被风吹上坟头,像是枯褐色的蝶,飘飘扬扬的去了。
“笙歌既不来寻姐姐,姐姐又何苦去找她呢。”
我摇了摇头,脚不点地的向东走。
“那姐姐也不告诉何公子吗?”
我失笑,轻轻甩了甩长长的袖。那娇娇弱弱的女子,有几人会相信她会害人呢。即便是我说于了何子卫,他也是不信的吧。
那晚我和眉洛远远看到山下缤纷的灯龙,越靠近便能听到喧闹的人声。街道中长长的挑起了各种颜色的纸张扎成的灯笼,蜡烛在中央透出莹莹的光。我们挤进了搡攘的人群,但觉满耳混浊温热的呼吸,满眼皆是观灯人的笑脸。那安定祥和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在世的年少时光。眉洛痴痴的看着那些娇儿美妇,我无可奈何的笑,终究是不能忘怀这人世吧,不管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沉睡多久。
我正欲拉着眉洛往回走,听到后面有人在叫眉洛。回过头却是那个俏书生于镜染,他穿着一件白色长袍,外罩一件单衣,翩翩而立。元月未过,夜风湿凉,他忙着脱下身上的单衣要给眉洛披上,眉洛有些羞涩的躲开了。我冷眼看着那于镜染见眉洛避开后的沮丧,转过脸看我时又换了一副颜色,嘻皮笑脸的作了揖:“见过芜卿姐姐。”
未曾答话,耳边已传来朗朗笑声。于镜染身后又走来几人。那自恃风流倜傥,总是拿了把竹扇的何子卫我是认得的,身旁紫色长衫的书生却未曾见过。再看那第三个人,却吃了一惊。 何子卫身后,是那张娇娆的美人脸,额际一点美人尖,长眉入鬓,星眸半敛,未曾言语,先闻一阵暗香。她莲步轻移,走到我身前,盈盈一拜,却不说话,只是横着眼波浅笑。
何子卫走了过来,狭长的凤眼皮皮的眨着,让我看这是不是神仙一样的人。
“何公子好大的福气。”我不无讽刺的凉凉笑着,心想怕是这人死到临头了。却见那何子卫竟像是极为高兴的仰头大笑。我叹了口气,不再看一眼那让人失魂美人脸,拉住眉洛走,任凭于镜染在我身后一直大喊大叫。
那是笙歌吧,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段,只是除去傲人的风骨,又多了许些媚气。一别几十载过去,她的道行应是又长进了。
我回了那桃林里的石屋,倒在床上。眉洛见我不说话,便靠了上来,为我卸了珠钗,用手指一下下的理着头发。我翻过身握住她的手:“那是笙歌。”
“笙歌?”眉洛倒吸了口气,“她,不是被收了吗?姐姐莫不是认错了。”
我苦笑着摇摇头,当年死的,怕是那个华山老道。以为那个被些年青小道尊敬着的道长定是极厉害的人物,才托与了他,现在看来,却是害了他一条性命吧。
“那她回来是向姐姐寻仇的么?”眉洛颤声问我。
我轻轻推开抱住了我手臂的眉洛,摇了摇头:“暂时不会,她跟着何子卫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笙歌回来,却不来寻我。如果不是今日见到了何子卫,她又与何子卫一同前来看花灯,我跟本就不会发觉到她。
我闭了眼。桃林一仗后,那一人一鬼便踪迹全无,我寻遍了方圆百里,即没有发现道士的尸身,也不见笙歌的白骨,于是想,也许是那个老道收了笙歌就回华山去了。可从那时,便夜夜难安,心如蛊噬.怕是会有再见到笙歌的一日,我无法再面对她。
身旁的眉洛没有再说话。我听到她身子里根根白骨在颤动。
“害怕吗?”我睁眼对上眉洛发呆的面孔。“想什么呢?”我用着淡淡的语气“这本不关你事,笙歌又不认得你,怕什么。”
“我怕,我怕她对姐姐不利。”她垂下了眼。
我轻笑了一声,戏谑她:“我看你是在担心你那于相公吧。”
眉洛听了此话,竟不再言语,只是定定的看我。眉洛生前未曾伤人,死后也没有戾气。倘若笙歌害了何子卫,又要伤于镜染,怕是她,受不了吧。我想,也许我本不该将来带回这个世间。
我轻轻抚着眉洛的脸,和我一般冰凉。“不要爱上人。”
那一年笙歌唤出了我的一身白骨,她站在森冷的月下,未束的头发在夜风里张扬着,带着冰凉的气味。及地的白衣衣袂翻飞,她将手伸给我,苍白修长的手指,指甲闪着青色的光。我轻轻的握住,是浸骨的寒冷。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有种奇异的美丽。
她对我说“不要爱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