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亭燕》丶魏公子

27、第二十七章

　　凤凰城四月，虽这大漠无甚春色，但这小小庭院里却有花开着。一男子坐在院子角落，手抚着古琴琴弦，淡雅琴声飘荡在这大漠里的小院中，江南琴音似与这黄沙格格不入。男子墨色长发披散身后，眉眼深邃，手指修长却有常年握剑磨出的旧茧，他低头抚琴，甚是好看。

　　庭院正中，一女子随着琴声起舞翩翩，裙摆飞旋，衣袖和淡色丝绸随舞姿轻摆着。她的眉眼清清亮亮，唇角含笑薄唇轻启吟诵着佳话。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声如清脆的铃。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凝视花下男子，眼中含着满满的情意。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几个步子一跃，跃到男子身边，从身后紧紧拥住，男子也站起来回身抱住她。

　　“冬天怎会有震雷，夏天怎会漫天飞雪，你这样说就一直留在我身边吧，阿婕。”宋瑛闭上眼，头埋入安婕发中。

　　“最快乐时有你在身边，最困难时你也在身边，你是我离开金陵后对我最好的人，就算冬雷夏雪，我也会在你身边。”

　　宋瑛睁开眼，把安婕拉开些，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底尽是温柔。

　　“阿婕，我们成亲吧，我…我一定会当上将军的，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安婕抬头含笑瞧着他，“什么时候？”

　　“等这次边境贸易开放时间结束，我归了军营，任务少些了，我们就成亲。”宋瑛看着她，眨眨眼。

　　安婕怔了一下，有些不自然的笑着，“这…这么急啊……晚一点也没有关系。”

　　宋瑛又紧紧抱着她，有些调皮的语气，“不能再晚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多年……”

　　安婕从宋瑛怀中探出头，亲着他的唇。

　　“好。”

　　急促敲门声打断了俩人，宋瑛抬起头有些歉意的看着安婕。

　　“队长！边境货到了要您去清点，好多买家在等着您呢！”

　　安婕眼里安慰的看着他，“去吧，加油啊我的大将军。”

　　宋瑛轻咬唇角，好像在回味刚刚那个吻，点点头跑到屋里披上铠甲。

　　临离开，宋瑛回头看了安婕一眼，安婕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他心里开了花，转身上了马飞奔而去。

　　你张开双臂冲我跑来，我紧紧抱住你，你是我的爱人。你眼中情意甚浓，我裹在你浓烈的爱意里，与你回望，与你共生。

　　“我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怎敢与君绝？”

　　在这等我。

　　“你去哪了？”

　　“啊…母……母亲……”安婕低头站住。

　　“你又去找他了是不是？”

　　安婕没说话，沉默了一会，“母亲，我们要成亲。”

　　她母亲一声冷笑，“拿什么成亲？你现在什么身份，怎么到的这里，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清楚，罪人家庭，被贬边境。

　　“多少年了，当将军，当了吗？”

　　“将军又不是那么好当的！”安婕有些生气。

　　“那他就娶不了你！他改变不了咱家的处境，无权无势，将来如何保你！”

　　“他将来一定会当上将军的！”

　　“将来？”她母亲冷笑，“我要的是现在！”

　　“母亲，你太过分了。”她母亲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我过分？我不过分将来就保不了你，怪……”语气突然软了下来，“就怪你那个混蛋哥哥吧。”

　　安婕感觉脸上湿漉漉的，“那母亲，你是在等金家来人吗？”

　　又是一阵沉默，“是，我就是在等金家，现在只有金家可以保咱们，他们有权有势。”

　　“金家，真的还记得咱？”

　　多少年了？金笑，我等了你多少年，你可曾还记得我半分？

　　安婕跑了出去，母亲没有阻拦，孰轻孰重相信她可以分辨出来，好好道个别也不错。

　　哭吧，哭一场就好了，当眼泪流到地上，渗进土里，一切伤痛都可以忘却。

　　安婕又回到了那个不大的小屋宅，回到了那个简陋的小院，不知道这间屋子的主人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但是却给她心灵的安慰，宁静，仿佛这里才是她的归宿。

　　她躺在柔软的铺上，想着过去种种，渐渐睡了过去，眼角还挂着泪。

　　燕州 ，边境。

　　一小兵匆匆忙忙跑过来，“队长，两边已经谈好了，问您什么时候可以清点完毕。”

　　宋瑛甩了甩手中账簿，“出了点问题，少东西。”

　　“那可能在下一批货里。”

　　宋瑛点点头，“麻烦你去告诉他们吧，我必须等到下一批货到了才可以继续清点。”

　　“可…”那小兵有些为难，“天色不早了，那货今天肯定是到不了了。”

　　宋瑛托腮想了想，抬手揉揉那小兵的头，“是有些难为你，我去和他们说吧。”

　　宋瑛走到正在交谈的两个人面前，露出颇为难的样子，“二位大哥，今天可能不能交易了。”

　　二人都露出疑惑的表情，突然其中一个人恍然大悟，“对了！还有一批在下一拨里。”

　　那男子一脸歉意，“抱歉，金公子，我们可能得明天了。”

　　那人摆摆手，“没关系，我们各自休息一晚。”

　　道了别那人有些为难，天已经有些黑了，燕州这不比其他地区，旅店较少，恐怕难有空位，正思索要去哪里安歇，就瞧见宋瑛朝他走了过来。

　　“公子若为难，不如去寒舍吧，虽简陋，但还能安歇。”

　　那人很高兴，点点头。

　　一路上俩人都很开心，这公子称自己来自江南金陵，家里大族，时常出来做生意。宋瑛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没什么背景，就是小小的队长，真是惭愧不已。

　　那人哈哈一笑，没再说什么。

　　宋瑛一进屋，就看见忙活着做饭的安婕，有些疑惑，“阿婕，你没有回家吗？”

　　安婕摇摇头，没有说话。

　　宋瑛拍拍她的背，表示安慰，“今天有客人要住在这里。”

　　安婕漫不经心的一抬头，感觉全身都僵住了，脚底发凉，眼中有着恐慌。

　　“金…金笑……？”

　　一大早安婕就铁青着脸进了家，砰的一声关了门，安婕母亲刚想骂却看见了一个人，马上闭嘴，一脸不敢置信。

　　“你盼的人来了。”安婕没看她，径直走过去。

　　那人大步迈过来，颤抖着握住安婕母亲的手，红了眼眶，“安夫人，这么多年，可好？”

　　泪水夺出眼眶，“金家小少爷…”一阵哽咽竟说不出话。

　　安婕不理，径直走开了。金笑看着安夫人眼中的沧桑，心里翻涌着奇怪的情绪，“安夫人，您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你们的，我会带你们离开这里。”

　　安夫人点点头，抬手擦去眼角的泪。

　　“安婕。”金笑走进安婕的房间，四处打量了一下，和他在金陵的宅邸相比不知道差了多少，他坐到安婕的身边，把她的手攥紧，“安婕，我来晚了……”

　　安婕没理他，也没有把手抽出来，金笑又轻轻拍了拍，好像安慰一般，“我会帮你们把一切抹平的，让你们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安婕死死咬着唇。

　　“安婕……你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安婕猛的一回头，眼里含泪看着他，眼角通红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我凭什么就要嫁给你。”

　　金笑没说话，唇角翘了翘，“我们小时候就说好了啊。”他把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安婕终于想起来要用十分厌恶的表情抽出去。

　　金笑也不生气，手中有些空，他尴尬的攥紧了些，倏地站了起来，“安婕，我呢……”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是个商人，现在呢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我会帮你们把所有的过去抹净，让你们从新生活，第二个……”他顿了一下，安婕猜到了，有帮助就要有回报，世之常理，她无法反驳。

　　第二个条件，你嫁给我，我们扯平。

　　安婕站了起来，抓着金笑衣领，凭什么，凭什么就是我？

　　“你嫁给我，随我回金陵，换句话说，你回家了，你又没什么损失。”金笑有些无赖的笑着，摊摊手，他凑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惊恐，“你在留恋什么？宋瑛吗？”

　　安婕想反驳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口，眼神黯了黯。

　　金笑突然大笑，“安婕，你可别忘了，我是经商起家，可我也是武林世家的少爷。”

　　安婕眼里突然凶狠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金笑没说话，眼里意味深长。

　　安夫人送走金笑，锁上了安婕的房间，她知道却没有反抗。宋瑛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心里乱成一团，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门被轻轻推开，安夫人走了进来，她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宋瑛，我想和你算清一件事。”

　　当晚，宋瑛在不大的院子里摆上琴，琴声袅袅，懂琴的人也许听出了阵阵哀伤。那弹琴的一双手拂过琴弦，一声一叹息，漫天黄沙都安静了下来，为他拭去琴中泪水。

　　一个黑影从身后抱住他，带着眷恋，带着柔软，她倚在他的背上，那宽厚温暖，令人心安。

　　琴声停住了，宋瑛没有回头。

　　“安婕？”

　　安婕愣住了，慢慢松开他。宋瑛转过身，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她不熟悉的冰冷。

　　“宋…宋瑛……？”带着不确定，她再次扑进宋瑛怀里，埋进他的胸膛，“带我走吧，离开这里，去哪都好。”

　　“你怎么从房间里出来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

　　安婕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我…幼时学过撬锁。”

　　“呵，”宋瑛冷笑一声，“和金笑学的？”

　　安婕摇摇头，“宋瑛你怎么了？”

　　“我…为什么要带你走？”他不去看她，眼神有些涣散。

　　“你快点离开这里吧，我要去戍边了，你去金陵过你的奢华日子，我去边境吃我的漫天黄沙，你我各有宿命，两不相欠。”

　　安婕睁大了眼。

　　“你也不用陪我过这苦日子，我也没法抹平你的过去，我也当不上你要的将军。”他低下头，有些落寞。

　　安婕满脸泪水，捧着宋瑛的脸，有些颤抖，“宋瑛，你听好，我不用你当什么将军，你不必抹平我的过去，不去京城就好了，我们逃开这…好吗？”

　　“宋瑛…我爱你。”她吻了上去，带着丝丝留恋，珍爱。

　　宋瑛轻轻推开她，“你走吧，从此我们，各自天涯。”他转身便向屋子走去，从头到尾没有看她一眼。

　　我带你走，我们又能去哪呢？

　　“宋瑛！我等你！”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呢？

　　“你一定要身披铠甲，骑着白马，接我回家！”

　　你如花美眷，是我轻负于你。

　　那晚，他终没有回头，而是重重关上门，他看见她为了见他撬锁时划伤的手，心中疼的喘不过气来，可他没有办法，他能做什么呢？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此生，大概无缘罢了。

　　良辰吉日，一纯黑马匹拉着一喜轿，那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车队，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一身暗红长袍，骑着高头大马，显得庄严霸气。就要出城，被一人拦下，那人一身月白衣袍，眉眼甚是好看。

　　车队竟真的为他停了下来，那喜轿里跳下来一女子，一身红色嫁衣衬的她格外美艳，头戴红冠，雍容华贵。她信步来到那人面前，面上是礼貌的笑容。

　　“没想到，你就这样嫁了。”他自嘲的笑着，“你本该嫁我的。”

　　她疲惫的笑着，“是你逼我的，如愿了吧。”

　　宋瑛竟失了神，“竟让我逼着自己的爱人嫁人，时间和命运真是跟开玩笑似得。”

　　“那你现在带我走。”她平静的眼神看着他，并没有那么期待，也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他就这么怔怔的看着她，有那么瞬间好想摸摸她柔软的发，可现在，她的长发被红冠挽着。他抬手凑近她的脸，心中万千思绪，却终没有抚在她的脸上。

　　他后退一步，“你的嫁衣真好看，再为我跳一支舞吧。”

　　她竟然没有拒绝，在大燕州百姓面前，在一众车队面前，在她即将要嫁的男子面前，为一人甩开艳烈的衣袖，脚尖踏起轻盈步伐，就像在那一方小小的庭院里，她为他舞的那首——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她又一挥披纱，轻旋衣摆。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她依然凝视着面前的人，这个眉眼如初，自她来到这里对她最好的人，她眼前一幕幕浮现，却没有任何的留恋。

　　冬天开始打雷，江水开始干涸，我们……

　　“天地合。”

　　她突然停了下来，远远的站在他的面前，身后是残阳一片。

　　“我愿，与君绝。”五个字，用完了她一生的美好情感，她想，这一生，大概再也不会爱了吧。她看着空洞眼神的他，以为自己会有一丝心疼，结果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不去看他，一转身上了婚轿，大概，再也见不到了。

　　你带不走我，我却想和你走。

　　从此边境有个人，在黄沙中哭泣，塞外的风，把那哭声传的很远……

　　从此那心尖上的人就剩了一个，“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