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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月湖踏青与玉城闲逛的暖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刘府漾开短暂的涟漪后,终究被更深的暗流吞没。
      刘云卿只在府中休整了一日,眼底的倦色尚未完全褪去,便又换上那身象征大理寺少卿威严的深绯官袍,踏着晨露,匆匆赶往衙门。
      大理寺的卷宗堆积如山,新帝登基后的肃清风暴远未停歇,每一桩案子背后都可能牵扯着盘根错节的势力,容不得丝毫懈怠。

      值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凝。刘云卿处理完几份紧要公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头一盏温茶早已凉透,他却浑然未觉。
      连日来的疲惫,加上家中那甩不脱的宗族麻烦,还有儿子刘珉炎隐约透露的“有人盯上刘家”的忧虑,像几股无形的绳索,勒得他愈发喘不过气来。

      恰在此时,大理寺正卿——他的顶头上司,年逾五旬、面容清癯的赵正清赵大人,踱步走了进来。
      赵正清为人方正,能力卓著,深得新帝信任,只是眉宇间也常带着处理棘手案牍留下的刻痕。

      “云卿啊,看你气色不佳,可是昨夜又熬得太晚?”赵正清在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刘云卿略显憔悴的脸。

      刘云卿连忙起身行礼:“劳大人挂心,下官无事。只是……”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杂着无奈与苦恼的笑容,“不瞒大人,这几日家中琐事烦扰,扰了心神,让大人见笑了。”

      “哦?”赵正清端起侍从新奉上的热茶,吹了吹浮沫,语气带着几分同僚间的随意,“家宅不宁,确也恼人。是何事让云卿你这般烦忧?莫非是令郎又惹了什么风流官司?”他半开玩笑地提起上次刘珉炎当街被“认亲”的闹剧,那事虽未造成实质损害,但在玉都官场圈子里也算一桩不大不小的谈资。

      刘云卿苦笑摇头,顺着话头,将“苦水”倒得更加自然:“犬子倒是安分了些。是下官老家来了些亲戚,唉……大人您也知道,这宗族情分,最难推脱。一个远房堂侄,拖家带口地寄居在府上,本想着帮扶一把,让他们在玉都寻个营生,安安稳稳过日子便好。谁知……”
      他叹了口气,语气满是无奈,“这年轻人,心气高,本事却……有限。前些日子,竟不知天高地厚,打着下官的旗号在外行事,若非犬子察觉制止,险些惹出麻烦。下官训斥了他,他却似懂非懂,依旧在府中……唉,家母心软,下官也实在不好做得太绝。这‘请神容易送神难’,真真是应验了。”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刘明旭“打名号办事”的隐患,又用“心气高本事有限”、“家母心软”等词弱化了其可能的恶意,更以“宗族情分难推脱”为遮羞布,将自家困境包装成一种普遍存在的、令人同情又无奈的“小苦恼”。
      刘云卿姿态放得低,抱怨得含蓄,却精准地戳中了所有身居高位者都可能面临的痛点——宗亲依附,尾大不掉。

      赵正清听罢,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眼神若有所思地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
      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缓缓呷了口茶,片刻后才悠悠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云卿你这还算好的,不过是远房堂侄,总归隔了一层。本官家中……”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失言,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些烦心事,不提也罢。你且宽心,约束好家人便是。如今是多事之秋,你我身为朝廷命官,更要谨言慎行,莫要被这些琐事牵连,误了前程,也辜负了圣恩。”

      赵正清语气平和,仿佛只是随口感慨一句,宽慰下属。他又与刘云卿谈论了几句公务,便起身离开了值房。

      然而,刘云卿那番看似不经意的“小苦恼”,却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在赵正清这位大理寺最高掌权者心中,激起了远超表面平静的惊涛骇浪!

      回到自己那比刘府更为轩敞肃穆的府邸,赵正清脸上那点温和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阴沉。
      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那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宗族情分……打旗号……请神容易送神难……”刘云卿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刘云卿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少卿,家中一个远房堂侄就敢如此!那他赵正清呢?
      他可是堂堂正二品的大理寺正卿!手握刑狱重权,位高权重!盯着他这个位置的人,明里暗里不知凡几!恨他铁面无私、断了他们财路官途的人,更是如过江之鲫!

      一个少卿的位置就引得人如此算计,他这正卿的位置,岂不是更如同置于烈火烹油之上?那些依附于赵家的宗亲、门人、故旧……他们背着自己,又打着“大理寺正卿”、“赵阁老”的旗号,在外面做了多少腌臜事?!敛了多少不义之财?!又给他赵正清,给整个赵家,埋下了多少足以致命的祸根?!

      “查!”赵正清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簌簌抖动。他眼中寒光四射,对着门外沉声喝道:“赵忠!给我滚进来!”

      心腹老仆赵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从未见过老爷如此盛怒。

      “传我的话!立刻、马上!把府里上上下下,所有管事、账房,还有那些常在外走动的门人、管事,尤其是从老家来的那些亲戚!一个不漏,全给我叫到前厅!”
      赵正清的声音如同冰渣子,“让他们把最近半年,不,一年!一年之内,打着本官或赵家任何旗号在外面办的事,收的钱,结交的人,给我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地交代出来!少报一笔,隐瞒一件,家法伺候,然后给我卷铺盖滚出赵家!永不录用!”

      赵忠吓得脸色煞白,连声应“是”,这才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传令。

      这一夜,赵府前厅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赵正清端坐主位,面沉如水,如同阎罗判官。被叫来的管事、账房、门人,乃至几个在府里混吃混喝的远房亲戚,个个战战兢兢,在赵正清那洞彻人心的目光和冰冷如刀的质问下,心理防线纷纷崩溃。

      查出来的结果,让赵正清这位见惯风浪、心如铁石的刑狱大佬,都惊怒交加,背脊发凉!

      果然不出所料!打着“赵阁老门生”、“赵府管事”甚至“正卿大人授意”旗号在外招摇撞骗、包揽诉讼、强买强卖、收受贿赂的,竟有七八人之多!
      其中一个管着赵家城外田庄的远房表侄,竟敢在灾年时打着赵正清的名义,勾结地方胥吏,低价强购灾民田地!另一个负责采买的管事,则长期虚报价格,中饱私囊,数额惊人!

      更让赵正清怒发冲冠、目眦欲裂的是,在盘问一个常替他夫人处理外务的老嬷嬷时,竟牵扯出更隐秘、更恶毒的信息——有人,在暗中打他赵正清一双儿女的主意!

      他那刚及笄不久、性情温婉的女儿赵婉柔,竟被某位勋贵家的纨绔子弟盯上,那厮曾在某个勋贵子弟的聚会上口出狂言,说什么“赵阁老家的千金迟早是他囊中之物”,甚至放话要用些“非常手段”逼赵家就范!
      而他那个正在国子监读书、性情有些耿直的儿子赵明轩,也被人设过局,意图引他狎妓赌钱,坏他名声,断他前程!

      “好!好!好得很!”赵正清怒极反笑,笑声却冰冷刺骨,带着滔天的杀意,“本官在前朝为陛下肃清朝纲,清理蠹虫!你们倒好,在后方打着本官的旗号,做尽蠹虫之事!还有人胆敢把主意打到本官的儿女头上!真当本官是泥捏的不成?!”

      他当即下令:所有查实有劣迹的门人、管事、亲戚,一律重打三十大板,没收非法所得,然后连同家眷,立刻驱逐出府,永世不得踏入玉都!那个强购灾民田地的表侄和贪污采买款的管事,罪证确凿,直接捆了,天亮就送去京兆府衙门,按律严办!绝不姑息!
      至于那个胆敢觊觎他女儿、算计他儿子的勋贵纨绔……赵正清眼中寒光一闪,这笔账,他要亲自算!

      处理完家贼,已是后半夜。赵正清毫无睡意,他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东方天际泛起的一丝鱼肚白,胸中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刘云卿那“小苦恼”如同当头棒喝,让他看清了自己府邸这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污浊与凶险。
      这不仅仅是他赵家的私事!这是对他这位大理寺正卿权威的挑衅!是对他效忠的皇帝陛下的不敬!更是对整个朝廷纲纪的践踏!

      “陛下……”赵正清低声自语,眼中精光爆射,“臣,要向您讨个说法了!”

      翌日,紫宸殿小朝会。

      气氛庄严肃穆,新帝端坐龙椅之上,虽然年轻,但登基以来雷厉风行的手段已让群臣不敢小觑。各部院重臣依序列班,奏报要事。

      轮到大理寺时,赵正清手持玉笏,出班躬身,声音洪亮而沉凝:“臣,大理寺正卿赵正清,有本启奏!”

      新帝微微颔首:“赵卿何事?”

      赵正清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脸上已不见昨夜的狂怒,只剩下一种饱含屈辱、愤怒与无比忠诚的凝重。他没有直接告谁的状,而是以一种近乎悲愤的语气,向皇帝“诉苦”:

      “启奏陛下!臣……臣惶恐!臣有负圣恩,治家无方!昨夜彻查家宅,竟发现府中门人、管事乃至远方亲眷,胆大包天,倚仗臣之微名,在外招摇撞骗,包揽词讼,强夺民产,收受贿赂!桩桩件件,骇人听闻!更有甚者……”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切齿之恨,“竟有不轨之徒,暗中窥伺臣之犬子小女,设局构陷,妄图毁其前程,辱其名节!其心可诛!其行当剐!”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痛心疾首。他没有具体点名是谁在打他儿女的主意,但在场所有大臣都明白,能让这位位高权重、素来以刚直著称的赵阁老如此失态,当庭“哭诉”,对方绝非等闲之辈!必然是背景深厚、势力盘根错节的勋贵或重臣之家!

      “臣自蒙先帝拔擢,侍奉两朝,自问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唯恐有负圣恩!然则,臣忙于公务,疏于家宅管束,竟致宵小横行,家声蒙尘!更令臣惶恐者,此等恶奴刁亲,打着臣之旗号在外横行不法,非但败坏臣之清誉,更严重损害朝廷法度之威严!长此以往,百姓将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陛下励精图治、肃清吏治之决心?!”

      赵正清声若洪钟,字字泣血,最后重重叩首:“臣自知有罪,恳请陛下责罚!然则,此风断不可长!此辈魑魅魍魉,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视陛下天威如儿戏!为肃清朝纲,以儆效尤,臣恳请陛下,严查此等借官员名号行不法之勾当!凡有犯者,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官居何位,皆应严惩不贷!臣愿为陛下手中利刃,斩尽此等祸国殃民之蠹虫!望陛下明鉴!”

      一番话,掷地有声!将自己置于受害者和请罪者的位置,却将矛头直指那些依附官员权势为非作歹的势力,更将事态拔高到了损害朝廷威信、阻碍皇帝新政的高度!其诉求之狠辣,决心之坚定,让整个紫宸殿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新帝的脸色,在赵正清控诉的过程中,已经由最初的平静,转为凝重,最终化为一片冰寒!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殿下群臣,尤其在几位与勋贵关系密切的大臣脸上停留了一瞬。赵正清是他倚重的股肱之臣,大理寺更是他肃清朝堂的重要刀锋!
      如今,这把刀的刀柄竟然被人暗中腐蚀,甚至有人想毁掉执刀人的后代!这岂止是打赵正清的脸?这是在挑战他这位新君的权威!在挖他新政的根基!不可饶恕!

      “砰!”新帝的手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大臣心头。

      “岂有此理!”新帝的声音冰冷彻骨,蕴含着雷霆之怒,“赵卿忠心体国,反受家贼拖累,更遭小人觊觎暗算!此非赵卿一家之事,乃国法纲纪之耻!朕,深以为然!”

      “深以为然”四个字,如同定罪的铁锤!新帝目光如电,扫视全场:“着刑部、都察院,会同大理寺!即日起,严查各级官员府邸!凡有门人、亲眷、故旧,倚仗官势,行不法之事者,一经查实,主官连坐论罪!涉事刁徒,严惩不贷!至于胆敢构陷朝廷重臣子女者……”
      新帝的声音带着森然杀意,“查!给朕一查到底!无论牵扯到谁,绝不姑息!朕倒要看看,是谁给的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鬼蜮伎俩!”

      “陛下圣明!”赵正清再次叩首,高呼万岁,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他知道,这把由刘云卿一句“小苦恼”引燃的火,终于烧起来了!
      而且,必将以燎原之势,烧向那些隐藏在暗处、蠢蠢欲动的敌人!他要让所有敢算计他赵正清、敢动他儿女心思的人,付出惨痛百倍的代价!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玉都官场。大理寺正卿赵阁老雷霆震怒,当庭哭诉家宅不宁、儿女遭人觊觎算计,引得陛下震怒,下旨严查官员府邸不法之事!
      一时间,玉都大大小小的官员府邸风声鹤唳,鸡飞狗跳,人人自危。那些平日里仗势欺人、手脚不干净的管事、门客、亲戚,纷纷被家主揪出来,或驱逐,或送官,唯恐慢了一步,被当成儆猴的那只鸡。

      刘府自然也收到了消息。刘云卿在衙门听到同僚的议论和陛下那道措辞严厉的旨意时,心头猛地一跳。
      他立刻意识到,这滔天巨浪的源头,恐怕正是自己昨日在赵大人面前那几句看似不经意的“小苦恼”!

      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后怕,有庆幸,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赵大人的反应之激烈,手段之狠辣,远超他的想象!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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