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盟主是女郎》安徒僧

1、楔子

　　传说中，在苗岭深处，藏着一座神仙居住的宫殿。
　　它矗立在群山之巅，隐匿在云海深处，随着天光变换明明灭灭，连接着人间与未知的神界。
　　只要敲开这座宫殿的门，便可虚步太清，羽化成仙。

　　但传说之所以为传说，是因为从未有人一睹过这座宫殿的真容。所有试图寻找这座宫殿的人，最后都深陷于云雾之中，迷迷茫茫，不知出路。

　　有人说，只有在宫殿主人允许的时候，宫门才会对山下之人打开。
　　届时，天光大盛，仙乐阵阵，所有得以进入这座宫殿的人都将随之一起飞升。

　　正所谓——
　　攀月山上罗浮宫，迢迢星汉与天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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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该是艳阳高照的时辰，不夜城内黑云蔽日，沉沉地压在热浪涌动的空气中。
　　细细观察就能发现，那并不是什么黑云，而是厚重的灰尘严严实实地掩住了日光，卷着呛人的气息钻入肺腑。

　　但没人有心情关注这些。

　　炙热的火星与碎屑携着穿云之势从高空中激射下来，伴随着难闻的烧焦气味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大坑。人们慌张四窜如暴露在阳光下的老鼠，脚步稍缓就会被滚烫的碎屑追上，再也爬不起来。

　　老祭司脚步踉跄着爬上神殿的瞭望角楼，躲在一个隔绝了火石的角落里，从怀里掏出一只纸折的黑色蝴蝶，颤着手将它托起。

　　纸蝴蝶双翅微微震颤，仿佛刚刚从沉睡中被唤醒，摇晃着飞了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流光。流光所过之处，幻化出万千漆黑的蝴蝶，追随着纸蝶向着一个方向遥遥飞走。

　　逃命中的人们看到头顶的漆黑蝴蝶，有人遥遥回望了一眼神殿的方向，追着黑蝶的方向拔足狂奔。

　　像是猛地想起什么，老祭司又摇摇晃晃地奔下角楼，终于在神殿大门的檐下看到了茫然呆立的男孩。

　　男孩身形细弱，约莫八岁大，整个人裹在一条辨不清颜色的长袍里。神殿高大的建筑为他挡去了火星与碎屑，但他好像对外界的哭叫与惨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呆呆地站在一处，看着过往行人狼狈狂奔。

　　“天明！你怎么还在这里？快跟着尸蝶跑出去，快点！来不及了！”
　　老祭司实在跑不动了，扶着大门喘得像个破烂的风箱。

　　天明犹在梦中，只愣愣地转过半个脑袋，抬头看着老祭司：“大祭司，神殿要塌了吗？”

　　老祭司愣了一下，随即把他往尸蝶飞走的方向推了一把，“不要管这些了，等你回来神殿一定还在，快跑啊！”

　　天明两只白嫩的小手扭在一起，惶然地站在原地，就是不肯挪动一步。
　　他抬头看看天，纷纷扬扬的灰尘铺天盖地地落下来，让人想起了末世劫灰。
　　又看看身上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衣服，灰尘一层层地飘落在他的身上，他已经好久没穿过这么脏兮兮的衣服了，这是今早阿婆刚给他换上的。

　　一个细瘦的身影突然自厚重的烟尘中渐渐清晰了起来，来人撑着一把伞，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是个半大的孩子。

　　天明眨眨眼，看着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一边灵活地躲着落下来的火石，一边却步履缓慢地走向他们，在众人慌张逃命的背景里就好像一笔突兀的墨迹。

　　焦躁的老祭司突然就镇定下来了，他定定地看着走来的少年，一下子卸下了一身的防备，颓丧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天明动了动，他想挡在老祭司面前，却清楚地知道这是徒劳。

　　来人在他们二人面前站定，看了老祭司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吸入的灰尘带着滚烫的温度，粘腻地附在肺腑间，少年忍着喉咙间的不适，声音缓慢而低沉：“我今天不杀你，因为我知道你活不了了。”

　　老祭司：“你说得不错。”

　　少年：“你后悔吗？”

　　老祭司沉默了片刻，还是顽固地强调：“阿眠，我是神的奴仆，即便是整个神山塌下来将我砸死，我也不会后悔。”

　　名叫阿眠的少年正欲说些什么，忽然有人回头指着神山的方向大叫：“神山发怒了！”

　　三人猛地回头，就见神殿背后巍峨伫立的高山上涌出一股股赤色的熔浆，在黯淡的天空中宛如出世的恶龙，向着山下的不夜城奔来。
　　熔浆的速度虽慢，但随着熔浆喷发的是一团团巨大的灰色气体，以惊雷之势快速地席卷而过。

　　过路的人们竟然有些停了下来，他们惶恐地看着神山，居然有些不知所措。
　　“神山发怒了，是天罚啊天罚……”
　　“为什么？！我们难道被神抛弃了吗？”
　　竟然有人忍着地面灼热的温度，跪下来向着神山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隆隆的爆炸声敲响在每个人的心头，老祭司果断地把天明塞进阿眠的怀里，“快带他走！”

　　天明恍若大梦初醒，在阿眠的怀里剧烈地挣扎起来，见他不放手，低头在阿眠的小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嘶！”阿眠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你个小混蛋！”

　　抬头看向老祭司，阿眠眼里的冰冷不减。很明显，眼前这个老人马上就要死了，但这并不能让他感到痛快，他只觉得太便宜他了。
　　他知道他会幸福地死去的。

　　老祭司的脸上果然缓缓咧开了一个笑容，尽管只是扯了扯嘴角，他摸摸天明毛茸茸的脑袋：“天明现在也长大了，要学会做一个祭司，保护好不夜城，护住这三峒七寨。”

　　阿眠稳稳地将天明抱在怀里，语气却冷得像一把匕首：“他要是做一个像你一样的祭司，我亲手杀了他。”

　　“轰隆”一声巨响，一颗巨大的火石砸向神殿的后殿，后殿轰然倒塌，化作燃着烈火的废墟。
　　老祭司骤然转身，向着大殿踉跄着迈了两步，双目振颤着盯着浓烟里的一片废墟，再不理他们了。

　　阿眠不再去看他，也不想问他还有哪些人参与了当年的事。他知道自己、戚阿蛮、崔慎和老祭司的恩怨将就此终结，此后阴阳不渡，再无干系。而剩下的人，他会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揪出来。
　　熔岩就快到达，他把天明往腋下一夹，拖着不停挣扎的小孩转身离去。

　　天明疯了一般地捶打着夹着自己的少年，一时急得失语，只得“啊啊”的叫着，拼命想引得老祭司的注意，让他回头再看自己一眼。
　　可越是着急，越是发不出声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憋得他心头犹如一团火烧，闷得酸痛。

　　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大殿的门梁轰地塌下了半边，灰蒙蒙的烟尘中，老祭司佝偻的身影被砸落在地，带火的碎屑簌簌地落在他身上。

　　天明陡然安静了一瞬，下一刻，一阵凄厉的哭声划破天空。恍惚中，几只子规鸟受惊地从深林中飞出，发出更加凄厉的哭号。一时之间，不夜城竟是哀鸿遍野，神鬼齐喑。

　　阿眠也听到了，但他的脚步也仅是停滞了一刻，接着把小孩甩到肩上，向着黑蝶离开的方向快速追去。
　　他匆匆瞥了一眼身边跟着自己一起奔跑的人，每个人的面孔都是那么熟悉，却带着陌生而扭曲的惊惧。
　　不能停下，至少天明是无辜的，他一定要保住天明的性命。

　　不经意间回头，阿眠瞥到了神山脚下开得正烈的一片杜鹃花，火红的一团在灰色的滚烫烟尘下伏低身体，哀哀震颤，只换得被更加炙热的熔浆席卷而过。
　　满目鲜红浓烈地铺在眼底，映得阿眠双眼一片赤红，甚至隐隐钝痛。他不敢再看，只得继续拔足狂奔。

　　“子规鸟，杜鹃花，神迹三月飞胡沙；地上跑，天上笑，古来生死无人道。”

　　一道破空之声陡然响起，天边划过蒙蒙流光，穿透层层劫灰携着千钧之力袭来。
　　“噗”的一声闷响，仿佛是重物刺入厚重泥土的声音。

　　地面上激起的一大团尘埃缓缓散去，底下露出了一个三丈宽的大坑。
　　坑底插着一柄通体玉白、模样像把剑的物什。

　　天地之间所有的光华仿佛尽皆汇聚于此，四周本就昏沉的天空陡然变得更加暗淡，唯有这一柄“剑”在坑底嗡嗡颤动，温和地散发着玉白莹润的光辉，照亮了这一片废墟。

　　奇怪的是，自从这把剑出现起，远处神山上四处溢流的熔浆缓缓停止，碎石与火星仿佛被抽去了力气，委顿地随着风飘落在山脚下。发怒的神山就像被一只大手温柔地抚过，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柄奇怪的“剑”安静地在坑底呆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往四周探了探“脑袋”，半晌过后，突然从泥土里弹跳起来。

　　再次落地之时，“剑”已然变成了一柄古拙而普通的长剑，剑身锈迹斑斑，剑刃也钝得卷了起来，任谁看都是一把久未使用的普通长剑。

　　长剑似是懵了一会儿，然后安静地躺在坑底，假装自己是个没有灵魂的死物，彻底不动了。

　　远处，子规鸟啼声幽咽，模模糊糊似有孩童稚嫩的声音遥遥传来。
　　“子规鸟，杜鹃花，神迹三月飞胡沙；地上跑，天上笑，古来生死无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