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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蒲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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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蒲曦的时候是初中三年级。
那时的我挺害羞的,不喜欢讲话,也不怎么社交,说白了就是自闭。我妈管我学习,从不让我和别的小朋友一块儿玩,也不让我拿手机,不让我看电视。反而是我爹,偷偷地给我买了一个最高配置的新手机,结果第二天就被我妈逮住,从二十二楼撇下去了。
现在一想我当初那种性格绝对是受到了我强势老妈的影响。
有些即便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所有的悲哀与怨恨都在慢慢积累,终于在我十四岁的秋天爆发了。
她在我初三那年和我爹离婚了,原因我那时不知道,因为我一直在住校,甚至连他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恶劣的也不清楚。只是突然有一天,数学周考的时候,班主任把我喊出来接一个我爸的电话。我以为他要给我送吃的,他经常背着我妈给我往学校送好吃的,美其名曰“男孩子要长身体”。
“容容呀,爸得跟你说件事。”
“我和你妈可能要离婚了。”
“好好想想你跟谁。”
记得那次数学周考我考了69分,全班倒第二,倒第一打67,是我们班一智障,他每次都考倒第一。
我想和我爹在一起,虽然我几乎每天都看不见他,他早上出门比我早,我睡了以后才回家。因为他是医院的院长,自然是很忙的,这我都懂。他经常跟我说,“容容啊,过来人跟你讲一句,当什么不好,别当医生。”
那时我还不懂是什么意思,救死扶伤多光荣啊。现在我摸着逐渐稀疏的头发才渐渐懂得了我爹的道理,但怎么说呢,也不后悔,毕竟看到病人健康了比什么都令人高兴,而且挣得真不少,值了。
但是到最后我都没有机会告诉他们我想跟我爸,我直接被法院分配给了我妈。所以当初为什么要问我呢。
最后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被司机送回家,下了晚自习已经晚上八点了。我敲了敲门,本来应该有保姆开门,可没人回应。我刚要再敲一次,忽然门开了,把我吓了一跳,妈妈突然拎着两个皮箱冲出来,拉起我的手,把我拽上了计程车。
我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趴在车窗上往屋子那边看,可惜车突然开了,我只看见了爸爸模糊的影子一闪而过。回过头来,妈妈正在用颤抖的手拿着化妆棉擦掉自己嘴上鲜艳的口红。一个急刹车,卸妆棉上的口红不小心蹭到了她的下巴上。
几滴眼泪从她的眼角留下,她开始只是小声抽泣,转而变成了号啕大哭。司机想用夹着方言的普通话安慰她,被我制止了,我悲哀地望这个哭泣的女人,一道道光影从我脸上滑过,即便不情愿,我也只能被迫长大了。
我妈带我回了她的老家,一个十八线城市,类似城乡结合部的破地方。我一下车是十万个不情愿,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她这么一个洗头小妹是怎么钓上医院院长的。没错,她在嫁给我爹之前是个洗头小妹。难道是因为她给我爹洗了头使他脑子进水的原因吗?谁知道呢。
事实证明,我妈钓男人真是有一套,她无缝衔接地嫁给了她的青梅竹马,那个“她本来就应该嫁”的男人,我叫他蒲叔,背地里嚼他舌根时叫他蒲姓老实人。可惜,我妈钓男人这一套在我这儿彻底失传了。
我妈在10月29号那一天带着我搬进了蒲姓老实人的家里,他长得普通文质彬彬,我叫他一声“蒲叔”,他就诚恳地塞了我一个红包,我立刻就拆开了,里面装着两张一百块钱。真穷酸。我一个笔袋就都要四百块。
蒲姓老实人也有个儿子,比我大一岁半,叫蒲曦。
我刚进他家门的时候就闻到一股穷酸的油味,就像把我的脸强行按在了排风扇上一样,空气都是油的。破烂的绿色铁门上贴了一个破烂的“福”字。拖鞋是深蓝色橡胶的,比我的脚整整大了两圈。圆木桌上摆了几道菜,几乎全是大鱼大肉,那股家常菜的味道让我恶心的想吐。
原来在一线城市的时候我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多优越,直到那一刻我才忽然意识到原先过的是多么高级的生活。于是那种城里孩子独有的矫情和优越感涌上心头,让我对周围的一切万般嫌弃。
一同被连带着嫌弃的还有蒲曦。
他坐在圆桌旁边玩手机,连头都不抬一下,直到我妈掏出了红包塞给他,他接过之后把红包塞进了裤兜里。
“哎,小曦,谢谢彭阿姨啊。”蒲姓老实人拍了拍蒲曦的手。
蒲曦抬起头来冲我妈笑了笑,“谢彭阿姨。”然后立刻收了笑容,低下头玩手机了
蒲姓老实人尴尬地笑笑,“小玫,别见怪啊,这臭小子就这样,在外头时间长了,不听我话了。”
我妈拍了拍我的头,“哎呀,现在孩子都这样,你看我家容容也是,不好好学习,一天就知道玩玩玩,看考的什么破成绩,以后能上哪个高中啊?回头让你蒲叔给你好好教你,你得学!”蒲姓老实人是初中数学老师。
我用力地一摇头甩开我妈的手,关我屁事。
我记得我妈往给蒲曦的红包里塞了一千块钱,他似乎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这大概是你们一个月的工资吧穷鬼,我这样想道。
蒲曦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毛衣,似乎也泛着油味。我虽然不得不坐在他身边,还是刻意地向旁边靠了靠,他似乎察觉到了,手上打字的动作停了一瞬,但并没有理会我。
蒲姓老实人端来了最后一道硬菜,红烧鱼,我皱了皱眉头,带刺的鲤鱼。我在家的时候从不吃江鱼,我爸总是一箱一箱地卖冷冻切块的海鱼,那种不带刺的,三文鱼啊,龙利鱼啊,吃习惯了总觉得江鱼腥臭。
我不打算碰今天的晚餐了,一股穷酸气。米饭也粘的很,是没有电饭锅还是怎样啊。
我闷闷不乐地用筷子戳着糯地恶心人的米饭。
蒲曦老实人开了一瓶白酒,给我妈倒了点,给自己也到了一小杯。“容容要不要?“他问我,我立刻摇了摇头。真是粗鄙,为人师表让小孩喝酒。
“爸给我来点儿。”蒲曦放下手机举起了他装满橙汁杯子。
“就一点儿啊,明儿还得上学呢。”蒲姓老实人给他儿子倒了几滴,被蒲曦一饮而尽了。
这就算是开饭了,饭桌上也不算沉默,一直是我妈和蒲姓老实人一问一答,最早他们一直在叙旧,后来又把话题扯到了教育身上。
“我家容容啊,就是贪玩。从小让他学钢琴,看,上初中就不学了。报了那么多课外班,心算,画画,口才,一个都没坚持下来。都赖他爸,说什么学这没用学那没用的。你看现在,不上课外班学习都跟不上,数学周考才打69,好意思吗?你们老师给我来电话说你上课不专心总溜号,讲过的题考试还错。马上中考了还不抓紧!能上什么好高中啊?”本来没我什么事,我妈硬把话题拉到了我身上,我无辜地又被数落了一番。算了,已经习惯了。
蒲姓老实人呵呵笑了,“没事儿,这不马上到我们班了吗,重点班,毕业的孩子都能进省重点。况且容容是大城市大学校来的孩子,再怎么样也比小曦学的超前啊。”
“嗨呀,别说了,小曦多优秀啊,告诉阿姨你月考考多少?”
蒲曦一抬头,“阿姨,我这次失误了,连年级前十都没进,考第十三。”
这小崽子故意的吧,他在的初中是本市公立学校拔尖的了,五六百名学生考成这样已经不容易,混个配额绝对能上最好的省重点的成绩。顺便一说,我原来在的学校是个私立,虽然学校均分高,一千多名学生我考七百开外,基本是在省重点和市重点的分界线晃悠。而在我妈看来,不上省重点就是个没有未来的废物。
我宁可做个废物也不想学习,太累了太累了。
“容容是聪明孩子,肯定没问题!”蒲姓老实人憨厚的表情让我很不高兴,套话谁不会说啊真是的。
“谢谢叔叔...”可我一张口又没了底气,谁让我是个大怂逼呢。
“容容吃不惯吗?”蒲姓老实人关怀地询问我。
“没有,我就是不饿...”怂逼!我是大怂逼!
“给这孩子娇惯的,你蒲叔好不容易做这么大一桌子菜,你别在这儿给我挑三拣四。”我妈夹了几块油腻的红烧肉到我碗里。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趁她没看我的时候。
但是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我睡在哪里啊?我趁着上厕所快速地熟悉了一下周围的状况,只有两个卧室和一个厕所,我睡哪啊?不会睡客厅吧。我没敢问出来这个问题,只好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安排。
终于熬到了饭后,我和蒲曦终于得到了可以离桌的指令。蒲姓老实人一拍大腿,“容容啊,我在家具城给你看了张床,还没到呢,你先睡小曦的床吧。”他把我领到了蒲曦的卧室,显而易见是最近才打扫过的。房间不大,放了两张桌子,一张摆满了教材和乱七八糟的作业本,另外一张空荡荡的,就放了几本练习册和卷子。
“那是我送你的,都是特别好的材料,容容你没事儿的时候可以练练。”蒲姓老实人特意解释了那几本练习册的来源。
那可谢谢你哦!
但我表面上不敢阴阳怪气,装作感激地点了点头。
我妈补充了一句,“把答案撕了明天给我,要不这孩子抄答案。”
我已经彻底没了颜面,甚至失去了活下去的决心。
“你们两个孩子早点睡,明天六点半我叫你们两个起床,因为要七点十五到校早考。”蒲姓老实人用无比温柔的语气交代了地狱一般的行程。“孩子们,晚安,睡个好觉。”他轻轻合上了门。
房间里只有我和蒲曦。
我看了看他,他正躺在地上的床垫上玩手机,我不太想理会他,正好发现我的皮箱已经被搬进来了,于是就想正好借着这段时间收拾一下行李。
皮箱是我爹帮我收拾的,他这个医生有奇怪的强迫症,特别喜欢打扫卫生和归类,还经常在物品上贴标签,即便上了初中,我每一本书,每一根笔上都有我爹贴的标签,上面用钢笔正正方方地写着我的名字“连容”。
打开皮箱,看到熟悉的标签,我的眼眶酸了。我的衣服被整齐地叠在收纳袋里。冬衣的袋子上贴了“容容,不能不穿袜子”的标签。夏衣的袋子贴上“睡觉不可以露肚子”的标签。他还给我买了一双新鞋,是我一直想要却因为太贵不敢开口的球鞋。“去打球吧!”标签上如此写道。
当我把一个个收纳袋从皮箱里掏出来的时候,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哗哗地流了下来。每看到我爹贴的纸条,都像听到他亲口跟我说的一样,可是我会有一阵子见不到他了......
其中有一个袋子上贴了“给蒲曦的礼物”。我把收纳袋拆开,里面是两件一模一样的黑色上衣,写着我读不懂的英文。袋子里还加了个纸条,“和他好好相处,给你自己也留一件”。我偷偷往蒲曦所在的床垫上望去,他翘着二郎腿躺在床垫上,依然在用手机打字。
“哎。”我叫他,他就朝我瞟了一眼。
“嗯?”带着几分应付的语气。
我把衣服丢给他,“我爸送你的。”绝不能让他以为是我妈的礼物,这份功劳谁都抢不走。
蒲曦接过衣服,瞧了瞧,往身上比划了一下,稍微有些大。他脱掉毛衣,露出一身恰巧的肌肉,又把黑色上衣套在身上,重新躺回床垫上。这家伙把这衣服当睡衣穿了。他往我这儿瞅了一眼,看到我手中也有一模一样的衣服。
“嚯,情侣装。”他半打趣地移开了视线,“你把你的东西放衣柜里吧,我爸老早就给你清理出来了。”
我没回答他,把我的收纳袋和皮箱放进了衣柜里。
躺在床上,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这张床原本的主人就躺在我旁地下的床垫上,而且硬的很,床单被罩还不知道洗没洗过。我嗅了嗅,却只闻到廉价洗衣粉的味道。
这时蒲曦翻了个身,正好和我面对面,我尴尬地想翻到别处去,可他却叫住了我。
“连容。”
这是他第一次请叫我的名字。
“啊?咋了?”我没办法转身了。
“你知道我爸爸和你妈妈现在在干什么吗?”他笑的很随意。
“啊?干什么啊?”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邪恶的笑容,“当然是Do爱啦。”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忽然电路通了,我立马明白他在说什么恶心的话。
“啊!恶心!”虽然我这么说但还是笑了,虽然感觉很怪异。
蒲曦把手机连上了床头的充电器,“明天上学你不要和别人说你住在我家这件事。”
“为什么?”虽然我肯定不会说但我还是好奇他制止我的原因。
“老师家的孩子一个就够了。班里的同学有什么事不敢跟我说,怕传到老师的耳朵里,所以我需要你帮我打听消息。”他盖上了杯子,“作为回报我借你抄作业,那几本练习册我都做完了,随你抄。”
“一言为定。”我很快活地答应了这桩交易。
我不讨厌他,我这样想道。
蒲曦关上了灯,我的视线被笼罩进彻底的黑暗之中。
“我会照顾你,你放心。”蒲曦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说话了。
他照顾我,让我放心。
我傻兮兮地信了这句鬼话十几年。
碰巧他手机收到了短信,亮了一下,我才借机看到了日期。
正是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