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黎明终至》玉伽枝

11、南天门大战·下

　　在等待支援的那些日子里，日军进攻了无数次，张立宪对着那把手枪也看了无数次。而每次只要一看到那把手枪他就会想起师座那个背着他妄图想要自杀的背影，直到今日他或许才真正明白师座那时候的心情，那是绝望，崩塌般的绝望。

　　因为他也绝望了，而他的绝望来自于那个他一直信仰并且托付理想与抱负的男人，九一八他十六岁从军校出来就跟了他，跟着他从广州到南京，再从南京到云南，他人生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是上级，是老师，更是他的信仰。

　　可是他的信仰放弃了他，芥子毒气毁坏了他的脸，他的信仰摧毁了他的信仰。

　　他问何书光师座是不是放弃他们了，何书光低着头不做声，替他处理好伤口后让他不要多想。从那一刻他就明白了，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都知道自己成了被放弃、被遗忘的一批人，只有他一直傻傻地坚信着师座的话，坚信着他当时给予他们的承诺。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一次次电文过来的时间推迟，随着对岸的不作为，他的坚定逐渐动摇崩塌然后灰飞烟灭。

　　他其实是有些自命不凡在身上的，任谁走到他这个地步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自命不凡，二十四岁的少校，虞师座下最信任的亲信，前途实在不可限量。所以他瞧不上孟烦了，瞧不上龙文章，瞧不上川军团的人。可是到现在他才觉得自己的瞧不上有多可笑，他们其实都比他活的通透，他们的斗志在自己身上，而他的斗志在虞啸卿的身上。

　　没了，一切都没了。

　　他睁着眼，抓枪的手不自觉的颤抖，枪口接触到太阳穴的那一瞬间冰凉的刺骨，那一瞬间他脑子里想过很多人，很多事。他想起了那个还在禅达等他的小姑娘。

　　他们的初见，她穿着一件浅色的布旗袍一脸天真的看着他，白白的一张俏脸搭着柔柔的细声。

　　第二次见面他帮她搬东西，她穿着素白上衣配长裙，娇娇笑着和他讲北平讲上海，讲她自己。虽然后来她对他下了逐客令，明确表达了她对他的抗拒，他失望，他难过，可是他没有心灰意冷，他依然挂念着她。

　　第三次他和她搭话，他吃着她做的菜还被她刺了一下，他走时留下了那对买了许久的耳坠子，那是他准备买给最心爱的姑娘的，他留给了她。

　　后来他被选入突击队，他去找她准备再见她一面，没想到竟然在她耳朵上看见了那对耳坠子，她还问他喜不喜欢她？当然喜欢，他激动的回答她，他要是不喜欢她又怎么会在参加一场可能要死的战斗前赶着去见她。

　　他向她表白，她接受了。她也向他表白，他接受了。原来，幸好，他不是一直的单相思。他给她戴上了娘给他的手镯，那是给她未来儿媳妇的。

　　她给了她一巴掌，因为她发现了他隐瞒的事，她一直都很聪明的。她哭了，他很难过，她为了他哭，他又很开心。

　　她说她不会给他做寡妇的，她要他好好活着，活着回来娶她。

　　他答应了她，他答应了她！而他现在呢？一只手捏着她织的平安结，一只手拿着枪抵着自己的太阳穴。

　　日本人没杀了他，他自己要杀了自己！拿枪的右手突然变得沉重不已，慢慢垂下时在半途被人抢过枪，脸上也因为挨了一拳不由偏头过去。

　　腥咸味在舌尖弥漫，没被芥子毒气腐蚀坏的那一边脸也开始肿痛起来。

　　他侧过头，林译拿着他的枪用一种又惊又怒的眼光死死盯着他，“你想死吗？”

　　“这就想死了？”

　　“想死的话要么在这里战死，要么等回到禅达跟我阿妹说清楚，我让她和你撇清关系你再去死。”他眼神里难得的凶狠，抛弃了以往的软弱与平和，看着面前这个他之前好不容易愿意承认为妹夫的男人。

　　张立宪看着他不言语，他们两个眼神对峙着，他捏紧了手上的平安结，偏过头眼神顺着树堡的洞口看向了外面，虽然外面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怒江对岸就在那个方向，禅达就在那个方向，他的家国在那里，他所守护和爱的人也在那里。

　　“不会了，是我之前想歪了，对不起。”他说道。

　　林译还是不放心他，他彻夜守在他旁边，看着他吃，守着他睡，他的枪和所有武器都被他没收。其他人惊讶于他们的感情为什么一夜之间别的如此之好，何书光来问他，他掩过那晚的事笑着说大概只是大舅子和妹夫增强感情而已，何书光捶他说他炫耀，他淡笑不再说话。

　　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譬如他的冲动与不稳重，譬如他的少年志气。

　　虞师刚开始让他们坚守两天，后来是两天的两天，四天的两天，无数个两天……到最后他们一共在树洞里整整坚守了三十五天，日军已经很少进攻了，三十五天里不断的进攻不断地被打退也让他们人数锐减实力大受削弱。

　　这三十五天对两方都是有一次不小的打击，无论是从个人还是从整体，从内部到外部。

　　第三十五天，外面的日军尸体已经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尸体按照死亡时间形成程度不同的腐败，山风裹着令人作呕的尸臭味飘进树堡里，飘进他们的鼻子里，顺着皮肤上的毛孔侵进血肉里，钻进骨子里。他们这群人，在这尸山里待了三十五天后，已经从内之外都泛着那臭味。

　　外面又传来了交战声，不过那已经不关他们这群人的事了，他们在树堡里面或立或坐，静静地看着这支本该在三十五天前就到达的支援部队。外面那些熟悉的军服们踩着日军的尸体一齐涌进来。

　　“我是三十九师独立救援团团长米齐，弟兄们都叫我咪西咪西，虞师长让我给大家带个话，他将派出两个营的工兵把桥修好了，他就在江那边等大家。他希望...他希望你能成为第一个过江的人。”带头的军服对着龙文章说道。

　　张立宪晕倒前想着，咪西咪西和死啦死啦还真是个绝配的名字。

　　他的晕倒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伤口反复发炎带来的持续高烧终于让他在下山前夕晕了过去。

　　他想着胜利，但他不想见虞啸卿，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他，所以，他庆幸自己的晕倒。

　　他醒来时人已经在战地医院了，头上包着厚重的纱布，每一次呼吸都会闻见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他偏过头看着旁边抓着他手睡着的人，乌黑的头发铺在肩上，给了他难得的温暖与宁静。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当初虞师的放弃于他而言是灭亡，而睁开眼看见的这个人于他而言是新生。

　　她的存在告诉他他其实还有很多在乎的东西，比如她，比如他自己，比如还在四川老家苦苦等他凯旋归来的父母。

　　张立宪还只有二十四岁，正是青春年华大好的时候，毁了脸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的命还在，手脚健全，什么还都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