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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4章 死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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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后,没有邂逅阳光,却遭遇了一场春末的雨。
宿醉本就难过。脑浆像被非我的力量挤压住,随时都要破脑而出。她紧扼住脑壳,躲在床与墙挨着的夹角,两只柔弱的手肘拄住双膝。
落单。想念。安静得如同一片音弦。
被头发遮掩的脸上,她少年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指尖花,不是曼珠沙华。佛经说此花代表不生不灭。那么是否她落泪此花中,就可以从此规避红尘中的绚烂绯红?
明菁昨晚也没有回宿舍,她在凌晨两点的时候打开家的门。
家里做的是按摩店的皮肉生意,霓虹灯的牌子总是彻夜不息。嫖客们或在此时扬长而去,或在此时踏月而来。她自小便看惯了这些场面。
男人们到这里来并不为书写什么故事。这里不存在情感,这里永远是白纸一张。这张纸写不了字,只能被涂上颜色。
有时是红色,有时是黑色,但更多的时候,是斑驳的黄色。
妈还没睡,穿的是红色线衣线裤,没穿胸罩,那下垂的两点就从线衣背后凸显出来。发福的身子和刻着皱文的脸让她早就过了要好的年纪。
她们对视一眼,明菁想笑一笑。她这样想着,就进了间半开的包间,然后上了锁。
屋子的布置简陋,只有一张四肢不稳的木床。地上摆着几只不对称的拖鞋和用过的避孕套。该是哪个小姐刚从这间屋子里接过客人。
她把避孕套打结,扔进纸篓,拖鞋也规整好放在墙边。从床下找到张新床单换上了,就从这张刚做过爱的床上睡着。
雨还没有什么要止歇的意思,空气里漫着朽木的潮湿气味。
明菁不哭了,只是两边素面脸颊,还残着清晰的泪痕。
从睁开眼看到那些雨时,她一下子就记了起来——
今天,是苏尤的死忌。
他就是那个喜欢在青白天日下给她念诗的少年。
他喜欢穿白色衣服,在阳下下耀人眼目。他死后明菁才发觉,那些白色,也是灵堂里幔布的颜色。
——如果有一天,我远离尘世,你会不会随我来?会不会,会不会……
这是苏尤写给明菁的诗。
所以苏尤就死了。
明菁在苏尤死后,给他的答案是,不会。
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永生。他已不在尘世,但会在她的心里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终有一天,遮天敝日,然后一起同归尘土,踏上永生之路。
明菁她妈今早做了皮蛋瘦肉粥,盛在白色渲了青花的瓷碗里。
妈妈喝得很痛快,像喝酒一样两口就干了。用桌上的抹布擦干净嘴巴,便慵懒地看着明菁。
从出生起,明菁就知道她有一个未曾谋面的爸爸。他在边城,过得穷困潦倒或者意气风发,总之他还活着。
每当她用这种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想起那个男人。因为每次她都会说,你的瓜子脸随你爸。
厅里很静。
泥灰地面不平的地方,淀着空气里的积水。
小姐们还在长眠。她们是妓女,所以只在夜晚出现,而且她们每一个夜晚都比任何人投入,因为她们不但走投无路,而且穷途末路。
只有等待苍老和迟暮,才是善终。
她用牙签剔完牙,往地上吐了口散碎的唾沫。没有指摘明菁随她爸的地方,只是说,“听说你快毕业了。”
“对。”明菁淡着一张脸,两只筷子把粥搅混了,尝一口,再搅。
“成绩怎么样?”
“还好。”
“能毕业吗?”
“悬。”
一句一答的句式是单方面的交流,也就注定了不能长久。于是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让沉默随着明菁搅粥的姿势在两人之间膨胀。
挤压,撕裂,忍无可忍。她的声音抖然提高八度,一掌拍在桌子上,“你他妈一辈子就这出息!”
粥洒了,不用喝了,她舒了口气,说,“我他妈是你。”
她是心不在焉的,所以她站了起来。
她妈说,“滚!”
她听不进去,所以她想起和苏尤之间的对话来。
她说,“爱我的人将永垂不朽。”
他笑着问,“那不爱的呢?”
“是你吗?”
“如果是呢?”
“你想死吗?”
明菁理了理思路,喝光碗里洒剩下的粥,然后说,“妈,你别生气,是我错了。”
她的眸子募然放大,呆立半晌,欣慰的笑还没有展开,她就已经拿起一把黑色雨伞,走出门外。
她要去郊区。
在那个即将荒芜的年岁里,有人在那里为苏尤立下了墓碑。
下车之后,明菁踩着一地青草和泥土,走向不远处那个矮山坡的山腰。
雨变得小了,天空乌压压一片,晴天就成了容后再说的事。
山腰立了许多坟墓,无论是新坟还是旧坟,在淅沥的雨中都变得焕然一新。
她轻车熟路地走向一处开满了细碎勿忘我的坟头,苏尤就在雨里,躲在黑白照片里对她微笑。
她坐在苏尤碑前湿露的石板上,侧过头注视他的脸。
现在就只有这一张照片了。曾经是有许多的,但苏尤离开之后,她就都烧掉了。从此也不再与人合影。
她恐惧。
那些照片,不过是命定了要消失的人,提前停给你看。
他死的很可怜。因为他死前还许了一个愿:我不要死。
没有人是真的很喜欢死。
没有死过,怎么谈的上喜欢?向往而已。
虽然他也总把死别挂在嘴边,但死前还是想要活的。不过那个时候活的愿望已经成了没头脑的希冀。
“你看,这样多好。有我一边想着你,一边活着。”她拿出手机来,一手撑着伞,一手打完这些字。给苏尤的号码发了过去。
这是苏尤死的第二年。第一年的忌日,她发过去的是,“若非死别,绝不生离。”
当然,上一次发送失败了。但这一次是成功的,并且很快就有一条信息回复过来——
“你是谁?我是洪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