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名字》西步泠

3、第三节

　　五月那晚雨越下越大，沙沙声越来越响，窗户被风吹得跳动，教室里冷气呼噜呼噜吹着十分冷。我在室友群里问：不知道哪股妖风吹来这么大雨，哪位朋友在1号教学楼可以捎我回宿舍？回复：俺也求救。在宿舍。也在宿舍，吉人自有天相。

　　我拉开窗帘向外看，正是风急雨骤，地面上映射着白光，几只雨伞如浮萍在夜雨中飘摇，也有雨伞被风刮成水盆的。

　　我拿出《挪威的森林》，翻到渡边和绿子正在阳台上看失火。那个时候也应该来这么一场雨，但我想村上春树未必同意。这么饶有兴趣地看下去，忘了困在雨里的事，正忘乎所以，教室里暗了一半。保安敲了敲门，走了，记得关灯。我向外看了看，雨势减弱，但没有伞仍然要献祭雨神。我把书放进包里，雄赳赳走下楼，计划一鼓作气冲回宿舍。

　　这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一楼避雨台下人已经不多了，零零散散站着，可能在犹豫，也可能在等人接。我为自己的“无所谓”得意起来，几乎是踏着轻快的步子，从台阶上跳到积水里。妈的，鞋子湿了。书包抱在怀里，略弯了腰，继续冲向黑夜。

　　学长——似乎有人在喊。呼喊声接二连三，越来越近。我放缓脚步，向后看了看，那声音撑着伞已经跑到了我旁边。

　　“是你啊！”那一秒钟，雨砸伞上，即刻聚成水珠，沿着伞骨滑下来，形成一个水帘。凄迷的灯光像水雾迷漫，渗过水帘，漫到他的脸上：暗处更显棱角，鼻子笔挺，脸廓硬朗。他看着我，他嘴唇在呼气。他的身体和呼吸在向我靠近。雨夜将我们包围。

　　“你也在1号楼学习？”我问他，他说是的。他还说看到我从一楼台阶冲到了水坑里，他刚打开伞，就看不到人了，拐了弯在励学路上看见，连追带喊才跟上来。我“无所谓”的得意没想到竟然这么狼狈不堪，未免有些尴尬，另起了个话题。

　　“你是学意大利语的？”我问。

　　“嗯。和孟放一样。”

　　“哦哦。学意大利语的我认识几个。”

　　“学长都认识谁？说不定我认识。”

　　“其实也就是你们几个。孟放、小胖、王家乐，还有你。”

　　“哦哦，都是我们宿舍的呀。”

　　我们的谈话干巴巴的，我嗯你哦，成了雨夜里的龟裂之地。三言两语淡淡的有些尴尬。有积水的地方，说一句“慢点”，实在积水太多的，轮流跳了过去，啪嗒啪嗒仍旧落到水里。不说话一心要向宿舍走，又更局促。

　　雨打伞的声音越来越响，吊着人的呼吸。两个人并排在一把小伞下，肩膀碰到了肩膀，腿碰到了腿，哪里碰到，哪里就从局部变成了整体——整个身体就只在体会着、保持着那一刻的摩擦。

　　在宿舍楼门下，他把雨伞收下，抖了抖水。他的书包湿了一半，从右到左灰色渐渐变成黑色。左边身子的衣服也湿了，白色T恤吸在胳膊上，绷出了紧实的肌肉，我忍不住看他的小腿，同样的紧实。他跺了跺脚，水珠滑下来，或飞出去。

　　我向他道谢：“改天请你吃饭。”

　　“那就谢谢学长了！”没想到他这么爽快。

　　楼梯涂着绿漆，在雨天，闷热的楼道里都氤氲着青绿色的灯光。他一步飞三个台阶，先跑了上去，等我转到三楼平台，看他站在那里。

　　我说，嗳？还在这里？一边仰视着看他，一边慢慢走近，像电影向上倾斜拉近镜头。

　　他说，哦，忘了要干什么了！学长再见。

　　再见，我说。

　　我继续往前走，保持着戏剧性，在四楼楼梯中间站住，转身要说谢谢，人已经不见了。我学着他，一步三个台阶飞上去。

　　宿舍没装空调，躺在床上，身子汗津津的。翻个身，拿电动小风扇吹，但顾头不顾尾，还是热。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打开微信，给他写“睡了吗？”。

　　发“睡了吗？”实在太奇怪，怎么看都像是寂寞的呻吟。

　　我删掉又写“今天谢谢你啦！周六请你吃饭怎么样？哈哈哈”，还是删掉——互动太频繁了。

　　我撂下手机，拿上脸盆，到洗漱间浇了身水，在阳台上开窗坐了会儿。雨已经停了，有丝丝凉风，月亮掉在层层碎云中，散着冷光。阳台上的湿衣服挤在一起，啪嗒啪嗒，地板上积了水。在月光下，那积水像一块搁浅的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