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妖》囿欲

4、遍地藤生女（一）

　　九天夜幕悬挂着一轮惨白的月亮，没有璀璨流光的星河，也没有丝丝缕缕的乌黑云翳，空中只余这轮银盘似的明月。
　　疾风吹不透这结界，此处，连风吹草动的声音都细不可闻。
　　原本古怪凄凉的鸟啼自然也被结界隔绝，可是，鸟叫声却是有增无减——

　　穆百川两手死死捂住三足金乌肥圆的身子，金乌扑棱不动翅膀，锋利的鸟嘴毫不客气的去啄穆百川手背上的肉，一下嘴就揪掉了一小块手背肉。
　　尖锐刺痛袭来，穆百川手劲一松，金乌得了机会，三只爪子踩着他的虎口往外一跳。脱离掌心束缚的金乌似乎并不急着离去，而是挥动翅膀，扑到穆百川脸上，三只爪子抓牢他的鼻子，猛地展开黑色的左翅，猝不及防的给了他一翅膀的巴掌……

　　这一巴掌没把穆百川扇懵，倒是把桃悬给看懵了。
　　这实在是太笨了，这么大一人还能被一只鸟儿给欺负成这样，桃悬活了一千多年，今儿是见着的头一份。

　　手指弯曲，凌空迅速地画了道金色的乾坤符，金色符咒宛如箭矢，射向金乌的屁股，金乌一怔，扇脸的翅膀立马顿住，两颗金色的眼珠子贼溜溜地转了一圈，“收！”桃悬轻声一呵，乾坤符金光四散，三足金足便被纳入虚空。
　　四溢金光聚回左掌，桃悬收拢五指，左手往身后轻轻一背，朝穆百川走近了两步。

　　穆百川抬手，蹭干净嘴角的血，把头一扭，冷冷的避掉了桃悬的视线。
　　三道血痕从鼻尖斜飞向内眼角，差一点就把左眼皮抓伤。脸颊倒还好，没有伤口，就是被鸟翅膀扇的有些红肿。
　　下嘴唇也被鸟爪子撕掉了一块皮，穆百川咬住唇，把新冒出的血给默默舔干净了。
　　他咬的用力，嘴唇透出隐隐的白。
　　手背伤口不大，却也是生生咬掉了一块肉，血水像条分叉的小溪流，顺着手背上凸显的手筋，向下滴着血。
　　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桃悬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二人沉默了一会，桃悬尴尬的把手指头都快搓冒火了，穆百川才开口道：“把金乌给我。”
　　穆百川从前自认就算没有灵根，凭借一身武艺亦可不落人下，可是金吾卫众人或多或少都会比划两个符咒，别人以法术高低论朋友，论来论去，就他自己没朋友。
　　现今这么大的结界自己闯进来才后知后觉，而且抓只鸟都能搞得如此手足无措，想来真该重新掂一掂自己的斤两。
　　什么人定胜天简直就是浮于水面的海市蜃楼，这偏要勉强来的金吾卫，就是一个打在脸上的大巴掌。
　　他这话说的很轻，似乎很是疲惫，语气里还夹杂着细微的酸涩喉音。
　　“好、好、好。”桃悬看着不久之前还像条小狼狗一般咬着自己不放的男人此刻竟失落成这般模样，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桃悬轻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手掌翻开，掌心朝上，将自己左掌轻轻贴紧，把收纳金乌的乾坤符渡进他的手中。
　　他手心冰冷，桃悬感觉自己碰到了一块寒冰，刺的心中一颤。

　　抬眼看他，这人族少年含双眼皮，眼睛形似桃花眼，但眼尾却未曾上挑，更没有那抹薄薄的桃花红，缺了一丝含情，添了三分刚毅。
　　桃悬正偷看着，穆百川抬眼看来，两者视线相撞，桃悬急忙躲开，清清了嗓子，开口道：“好了。”
　　“多谢。”穆百川收手，手腕却被桃悬攥着收不回来，“阁下何意？”
　　“桃悬，桃花的桃，悬崖峭壁的悬。”
　　但凡穆百川进过术士的学宫，就该知道桃悬两字正是妖族圣地桃都城城主的名讳，传闻桃悬城主妖力通天又性情仁义，虽然妖族自古无王，可桃悬城主早就是众妖心中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
　　可惜穆百川活了二十一年，连桃都城都不曾听说过。
　　他不知桃悬二字是多么如雷贯耳，只是想到了一副美景，是一树扎根于悬崖峭壁的灿烂桃花。
　　一身敌意消弭，穆百川笑了笑：“穆百川。”
　　这少年笑起来的样子很是乖巧，桃悬感觉凡人实在是太奇怪了，怎么狠厉和乖巧可以在同一个人身上表现到极致。

　　收了三足金乌，这结界内便是万籁俱静。
　　那一轮格外巨大的月亮，几乎占据了小半的天空，又格外的近，几乎贴着远处的山头，即使站在这山脚下，也给人伸手可摘的错觉。
　　多年以后，桃悬城主临风而立，提着小酒壶，靠着良人臂，回想那日初见，一生最爱捡各种破烂妖怪的城主大人，竟然没晃着小皮鞭，荡平抚冥山头，去揽一把山顶上的明月，而是傻子般的跟在穆百川屁股后头，一点点摸索着结界的出口，完全就是色令智昏，美色当头，走不动道了。

　　脚下野草越发深厚，都没及了膝盖。
　　脚下呼啦游过一道白影，似是一条蛇虫，桃悬心中先惊后喜，心道终于出来点东西了，好歹今晚上没白来。
　　当即踩住了那东西，故意脚尖用力使劲碾了碾。
　　“哎呀。”
　　草丛中传来一声女子吃痛的呼叫声，穆百川正拿着残剑试探着想把结界凿出道口子，顺着这呼声看去，才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影影绰绰有个人影。
　　疾步走尽，发现杂草里跌坐这一位白衣女子。
　　女子身量纤细，颈子雪白又格外细长，一双眸子含着水，正泪眼婆娑的抬头看着穆百川。
　　穆百川当下就认定这姑娘和他们二人一般，也是深更半夜误入此处，被困在了结界内。

　　他弯腰想要去扶，那姑娘柔若无骨，胳膊似是段柳枝，极其细软。
　　“不行，我脚扭伤了，站不起来。”那姑娘全身都没有力气，借着穆百川臂力摇了摇身子，没能站起来，反而靠住了他的肩窝，哼哼唧唧的说着脚疼。
　　桃悬翻了个白眼，这东西好不要脸，男人的肩膀说靠就靠，还脚疼，老子再用点劲，你‘脚’就被老子踩成泥了，拾都拾不起来。
　　还有穆百川，你是个傻子么？荒郊野岭，方圆十里都没有半点人烟，这大半夜的冒出个女的来，你那戒备心都被吃进狗肚子里了？

　　长得好看还容易骗，我要是个女妖怪我也喜欢你这样的。

　　“呦，扭伤脚了，在下刚巧懂些医术皮毛，跌打损伤格外擅长，来来来，在下给你瞧瞧。”说着，桃悬蹲下身在就去扒姑娘的白裙，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大声喊着“不要”，使劲往穆百川怀里缩。
　　穆百川怒了，方才对桃悬产生的那点好印象，就像夜里放了把烟火，烟花窜天炸开听了一声响，就彻底没有了。
　　“你是个流氓么！动手扯姑娘裙子，你当我是死的么！”穆百川抓紧桃悬不老实的双手，愤怒的盯着他，眼睛里都快冒出火来。
　　桃悬吕洞宾附体，看着他把那姑娘死死护在身后，满是戒备的抬起手臂，拳头握紧，好像要是你再动一下，我就把你打的满地找牙。
　　“行，我不治了。”桃悬气鼓鼓地两手一拍，站起身来，还特地在穆百川注视下后退了两步，“我不动她，我离她远点。”
　　拉倒吧，我不管你了，你被那女妖怪吃了算了，这点姿色的小妖怪就能把你迷得不着五六，看你那胳膊肘，都快拐到女妖怪家门口了。

　　“你怎么样？”对着小姑娘说话，穆百川很是温柔，声音轻缓，倒是个无比体贴的样子。
　　“哼，吃了你算了。”桃悬愤愤的揪了根野草，眼里盯着那依偎在一起的二人，把草茎塞进嘴里，恨恨地咬了起来。

　　小姑娘眼睫浓密，眼皮上下一翻，便是一副惹人怜爱的柔弱模样。小姑娘拽住了穆百川的衣袖，开口道：“我不妨事，这位公子，你看上去心善，可否帮小女子一个忙。”
　　“嗯，你说。”
　　桃悬竖直了耳朵，想听清楚这小妖怪要作哪一出的妖。

　　“我和姐姐被困在此处，方才我们二人在林中走散，我想要去寻她，可是却扭伤了脚，公子可否帮我去找找姐姐，她应该就在林中……”
　　“呵，小姑娘可真不客气，林子那么大……”桃悬嘴里嚼着的野草上下翻飞，嘴皮子还没耍利索，穆百川眼风就杀了过来，一下把桃悬给摁哑火了。
　　野草掉到地上，桃悬不甘心的小声嘟囔完了后半句：“找个人比捞根针都麻烦。”
　　看桃悬不情愿地闭上了嘴，穆百川对小姑娘点了点头：“那你在此等着，我去找，你别太担心，没事的。”
　　穆百川安抚好他眼里的小姑娘，走至桃悬身前，二人身高相似，可是桃悬多年来不曾遇到能与自己平视的凡人，此刻竟感觉略微有些被压制。
　　“你也去？”
　　“去个屁！”桃悬城主脱口而出，明显一副不关心不乐意不想动的懒散样子。
　　二人对视，穆百川眼神里的冰碴子要是能当暗器，桃悬估摸着自己已经被穿成一张烂筛子了，桃悬都怀疑方才是自己中邪了才会觉得这人长得乖巧，这明明就是一个吃了秤砣的大傻子。
　　穆百川转身，把手里的残剑递给了坐在杂草里的姑娘，他微微侧头，视线余光瞥到桃悬，话里有话的说道：“这个你拿着，用来防身。”
　　“！！！”
　　防你大爷！
　　穆百川走向不远处的那片树林，桃悬对着他的背影狠狠地踢了两脚杂草。

　　看他身影隐入密林，桃悬才转头，逼近那一身白裙，娇弱无比的小姑娘，一双好看的眼睛闪烁着意味不明的笑，笑的小姑娘心里七上八下，她抱紧通体乌黑，剑柄鎏金的剑鞘，牙齿似乎有些打颤，连话都说的不甚流利，缓缓开口道：“公子……就不要离奴家这么近了……”
　　“哦，好。”桃悬嘴里答应着，脚下却不动弹，他伸出手指，手指划上姑娘白玉般的侧脸，轻轻柔柔的顺着脸颊一道抚摸至姑娘的下颌，“这脸长的也就是个清秀，这点姿色就被迷得晕头转向，那小子真是没见过世面。”
　　小姑娘浑身都抖了抖：“公子，你在说什么……”
　　桃悬恍若未闻，自顾自的继续往下摸，在雪白的脖颈处似是有些留恋般的来回摩挲了几下，口里念念有词：“可惜了。”
　　“……”
　　“可惜这脖子，忒长了点。”

　　说罢，桃悬虎口猛地钳住这段细长的脖颈，手下用力，那女妖怪还没来得及逃窜，就被桃悬从草丛里拔了出来。
　　她藏匿于白裙下，所谓扭伤了的‘脚’，是一截蛇尾巴一般的白藤。

　　从泥里拔｜出来的‘小姑娘’如同脱了水的游鱼，被桃悬掐着脖子，细白条一般的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没了生机，雪白的长裙和幻化的人皮迅速枯萎干瘪，片刻就变成为一截腐朽的树藤。
　　桃悬抖了抖胳膊，枯木碎成了木头渣子，散落一地。
　　“藤生女，”桃悬目光投向那黑黢黢的树林，惨白的月亮也照不清晰林中的景色，“姐姐妹妹可不只一个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