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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心有畏惧 ...

  •   蔺老先生终于松开他万年不离手的拐杖了,倚在一旁,坐在椅子上和蔺芜言叨叨。

      “芜言啊,你也太大不小了,是时候了,我盼着那杯媳妇茶呢,那个叫呦呦的姑娘就挺不错,年纪是小了点,还在上大学呢,我听说是在咱们公司里实习吧,你给人安排个好点的职位,实习期过了该转正了……”

      蔺芜言根本插不进这冗长的话语中,只好虚弱地咳了一声。

      “芜言,你没事吧?”

      “爸,我没事,呦呦是顾呈的侄女,我和她没关系。”

      “什么?”蔺老先生猛然惊到,碰倒了倚在椅边的拐杖。

      “亲…亲的?”

      蔺芜言摸摸鼻尖,“额,表的吧……”

      “那还好,不是亲的就好,我告诉你啊,咱们家和顾家只是合作关系,这私底下还是不能走太近,顾呈那人,得防着点。从这次车祸,就可以看到有多少人对顾呈和你虎视眈眈,你这伤说不定全拜顾呈所赐!”

      蔺老先生之前吃过顾呈他爸的亏,所以根本没个好印象,但对顾呈的偏见怎么就那么大,他也没做什么啊?蔺芜言在心底辩驳了几句,没有说出口,如果说出口,他将面临长达五个小时以上的洗脑活动。

      蔺老先生一副看穿世事的模样:“芜言,人有欲望,然而克制,是为了满足更大的欲望,顾呈这小子,心大着呢,心哪就挂在这小小合作上?”

      蔺芜言顿时觉得脸上燥热,还真说对了。

      蔺老先生不经意间提起,“这次车祸我看你蔺二叔也取得了教训,不如就这么算了吧。他现在在公司也举步维艰了,就当卖我一个面子,芜言哪,凡事不要做那么绝,千万不要把你的敌人逼到死路上。”

      千万不要把你的敌人逼到死路上——这句话蔺老先生教过他。

      他那时候心中存疑,如果对方把自己逼上死路了,怎么办?现在他正面临这个问题,却深知自己没有任何立场去质疑与不满,他没有资格,哪怕这个敌人是最先把他逼上死路的,哪怕这个敌人三番两次想置他于死地。

      蔺芜言脸色肃清:“爸,你可以向我提任何要求的。”所以,不必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来求情。

      “只要你允许,我永远是蔺芜言。”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我的一切都是你给予的,你如果放弃我,那我就做回那个在铁皮旮旯里的孤苦无依的脏小孩。

      他躺在黑暗里太久了,当那双手把他从地狱的沼泽中拉出来,从此如获新生,哪怕这辈子只能囚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下,活得像个衣冠齐楚的小偷,他也甘之若饴。

      那双手拉住了在地狱深渊垂垂欲坠的可怜人,拉回了浑浑噩噩的躯壳下残存的生之意念,他回握得紧紧的不敢松手。从那以后,浮光掠影,如幻如梦,他拥有着不属于他的人生,但这是他求也求不来的像样的人生,以至于他愿意抛下所有的原则,企图去回应这份养育之恩。

      蔺老先生缓缓叹了口气:“我赋予你身份地位,不是要你对我俯首称臣的,从我捡到你那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孩子,以后也一直是。我希望凡事尊重你的意愿,哪怕身不由己,我也希望你能快乐做你自己。”

      这段话,说进蔺芜言的心里去了,那坚硬的心终于有一块软塌了。

      “至于你二叔,我欠他的,现在还他了。”

      蔺老先生那双日渐浑浊的眼望远了去,望进那峥嵘岁月里青涩的年华去,他的声音低落沉缓,落寞的,悔恨的,逐渐失了重量,像根羽毛轻飘飘落下来,激不起一点岁月的痕迹。

      蔺老先生很快从回忆里抽离,问他: “现在还疼吗?”

      这话问得无厘头,蔺芜言愣了下。

      蔺老先生捡起那根拐杖,抚摸着上面篆刻的纹理,不自然地开口说道:“上次气极了,没控制好力度,打你打得重了。”

      “不疼,不会疼。”蔺芜言哽咽了,眼底涌起热意。

      怎么会疼呢?他觉得幸福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疼?他也曾暗暗艳羡过别人家的小孩,摔疼了有人呼呼,哭了有人疼惜,那种被捧在手心上的珍惜,他眼红极了,然而心里只有酸涩。当那一棍打下去的时候,他窃到了一位父亲严厉教导下拙劣潜藏于深处的情感。于是,皮肉连着骨骼钻痛的地方开出一朵花来,他欣喜若狂。

      那份迟来的温暖的亲情,他终于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原来他也可以不必艳羡别人,原来他也有感受幸福的权利。

      原来,他也值得……

      这个下午,笼罩在病房里百合花飘散的淡香下,父子俩谈了很久,后来的对话不知怎的就变成失智模式:

      “爸。”

      “欸,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叫叫。”

      “爸。”

      “欸。”

      “爸”

      ……

      逼着蔺芜言躺床上好好休息一番后,蔺老先生才拄着拐杖走出来,像是掐算好时间一样,就有电话打了进来。蔺老先生拄着拐缓缓走在过道上,耳朵贴着手机。

      “搞定了,以后别再联系我了,我不欠你了。”

      电话那头没有一点感激涕零的意思,那人放松紧绷的心情后还颇为疑惑不解:“你儿子这么轴、这么狠的一个人,怎么会乖乖听你的话了?”

      蔺老先生不说话,像是不屑开口一样,隔了一会才悠悠说道:“我这孩子很好哄,几句话就能哄开心了,你以后给我注意点,不再有下次。”

      以蔺老先生的身份,这几句看似简单的话里可不仅仅是警告,蔺二叔听出来了,语气也多了几分凛然:“知道了。”

      病房内,风吹进来,乱了一室的百合花香,也惹得窗帘晃晃悠悠,荡碎了地上落着的光斑,这样的画面,给平日里寂寥素白的病房添了些安静祥和。蔺芜言滑入轻松而无梦的酣睡,嘴角若有若无挂着一抹微笑。

      自从发生车祸以来,他难得能睡得这么安稳,以至于直接错过了和顾呈的午餐时刻。

      呦呦没敢打扰,只等到了吃晚餐的点才过来喊蔺芜言。

      蔺芜言已经醒了,刚睡醒整个人肢体都是疲软的,听呦呦说完话,整个人就精神了。

      “蔺教授,我叔就变成一块望夫石了,中午等不到你,晚上也等不到你,他还闹脾气,说再也不吃白粥,你快去看看吧,看他那凶巴巴的样子,我腿都是软的。”

      这个不省心的……

      蔺芜言走到隔壁,打开门,怒气冲冲地问他:“听说你不吃粥了?”

      那扑面而来冷面的杀气比得上k这个保镖了。

      k默默后挪一步。

      蔺芜言才注意到,病房里不只是顾呈一个人在,还有全身通黑,蒙着口罩的k……

      而那个据说闹着不肯吃饭的人正坐在病床上,好整以暇地托着下巴。桌上摆了两碗的白粥,筷子整整齐齐的对着,像古时夫妻拜祭地母时的瓷碗……

      蔺芜言脸上闪过古怪的神色。

      顾呈仿佛对蔺芜言气势汹汹的问话充耳未闻,笑着说:“言哥,你来了,我们一起吃饭。”

      蔺芜言回过头看呦呦,后者眼珠子乱飘,没敢落在自己身上。

      于是,冷着声音问:“你说,顾呈闹着不吃饭?”

      这话一出,呦呦可以感受到病房内三束目光整齐划一投掷在自己身上,她分不清那充满震惊的目光来自于谁,她只知道有一道目光最为尖锐,扎在自己身上,像战场上的活靶子——她叔的目光。她可以预知得到,如果她说不了不该说的,她叔会直接把她丢出去!

      她瞬间感觉背后冷风飒飒,下意识紧抿双唇。

      几秒后,她顶着张厚脸皮,“看来,是我听错了,刚刚护士姐姐跟我说的,我没听清楚。”

      蔺芜言实在不懂,现在小女生都是听风就是雨的吗?

      “呦呦你先出去。我和言哥有事要谈。”

      听到顾呈的话,像得了特赦令一样,呦呦松了口气,看来她叔对她的临场反应很满意,总算是得救了。谁知道磕cp还有生命威胁的呢!呦呦暗暗吐了舌头,连忙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k过来找我,说是查到了点东西,我想让你也一起听听。”

      k朝蔺芜言颔首,对于这个顾爷下命令保护的人,他不敢怠慢。他把平板递给蔺芜言,上面显示肇事车辆的资料信息。

      “那辆标普的车主查到了,是在一个外包公司的员工名下,这家公司与蔺氏有过合作,当时洽谈人员是魏砾。”

      果然是他……

      顾呈观察蔺芜言神色,看起来并不意外, “言哥,你怎么猜到是他?”

      “他来找过我,言语间不小心透露了车祸肇事车辆是两辆,但我在公司内部公开说明的是一辆,数目不对,所以我猜测是他。”

      “他来找你的目的是什么?”

      “狗急了跳墙,乱咬一通。”

      那就是目的不明?顾呈托着下巴琢磨着。

      蔺芜言问:“魏砾和你有仇?”

      顾呈看向k,毕竟顾呈的敌人多了去了,没那个功夫去记。

      k点了点头,“魏家之前跟顾爷抢生意,后来生意没抢到,资金周转不过来,那笔生意算得上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私怨呢?我看魏砾对你很不一般。”

      k沉默了,不知该不该讲,顾呈没给他指示,他不敢贸贸然开口。

      顾呈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不一小心让他从高处摔下来,名利双失,家破人亡而已。”

      这还不是大事?那什么叫大事?蔺芜言见顾呈不想多说的模样,也没再细问。

      k补充说道:“我已经排察过了,顾爷的行程没有被监察,所以极大可能,魏砾是从蔺先生这里入手。”

      蔺芜言皱眉:“魏砾那天是有不在场证明的,他被派去茶厂那边验收新茶了,除非……”

      “公司内部和他里应外合。”

      顾呈默契十足地接下话头,蔺芜言点点头,继续说道:“那个人看到我上了你的车,从车祸发生时间来看,完全有时间把消息透露给魏砾。”

      顾呈:“魏砾要去的那个茶厂离我们的目的地很近,来回连十五分钟不到,不在场证据无效。”

      “话说回来,你当时准备带我去哪?”蔺芜言疑惑起来。

      顾呈一噎,这个时候提这个真的不合时宜,告白都告了,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带你逛逛我之前拍下的那块地。”

      蔺芜言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炫耀……?”

      为了向他炫耀那块顾呈拍下的天价的地,结果让他们两个双双进了医院?

      顾呈这个时候要是说是,那么他肯定会被蔺芜言摁在地上打,否定吧,又很难解释去那里做什么。正在难以启齿时,k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我调查了魏砾近期的人际交往,没发现有什么疑点,看来他们是私底下只联络几次的关系。”

      k继续说道: “蔺先生,魏砾是蔺昌化的人,他这样的举动,更像是背着蔺昌化准备自立门户,舍近求远的行为太没有章法,或者说,他有着更大的计划。”

      蔺芜言的手指划过平板,皱眉:魏砾的目的可不是吓唬吓唬他们,他的准备比蔺昌化更充分,只要他们的命,而且是一击必中的那种。

      “k,你把这个魏砾给我盯紧了。”

      “蔺先生,蔺昌化你就这么放过他了吗,他把你们伤成这样。”k无权过问蔺芜言如何处事,但重伤的是顾呈,他冒进地问了一句,隐隐地带着问责。

      没等蔺芜言回答,顾呈已经发怒,他的双眼仿佛泼靛的波面瞬间掀起滔天巨浪,他冷斥了声:“k,你逾矩了。”

      那一眼,让k这个见惯枪声刀影的杀手从内心升起密密麻麻阴寒的恐惧来,那是来自原始生物最本能的畏惧。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k朝蔺芜言鞠躬道歉。

      蔺芜言冷眼旁观,没给什么好脸色。他本来都想好要怎么跟顾呈解释的了,这会由第三人提起,就像犯错的学生想要自己坦白错误,这时突然有人向老师告状,直接把罪名钉死了,连个勇于坦白,改过自新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回去领罚。”顾呈的语气阴沉沉的。

      k艰涩地点点头,仿佛顶着千斤重,走出病房时,大口吸气,一如闭气超时后,头部迫不及待潜出水面,肺部急需氧气以供身体运转。

      蔺芜言在心里组织了语言,开口说道:“顾呈,这次我放过蔺昌化,希望你别介意。”

      顾呈的眼睛没有看向蔺芜言,只垂眸盯着那块镶钻的表盘,看秒针一动一动地转。

      蔺芜言看不见那黑压压的睫毛下,那双眼睛酝酿着什么狂风暴雨。

      顾呈缓缓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觉得那样处置太狠了?”所以说一套做一套,如果k没有提,那么,蔺芜言是不是也不会说。

      顾呈的语气没有面对k时的阴沉,听起来像是已经恢复了平静,蔺芜言之前想过种种,顾呈会生气,会质问自己为什么这么轻易放过害他重伤的蔺昌化,但他没想到顾呈只是问他,是不是在怪他行事狠辣?

      这样的问话打得他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索性沉默。

      顾呈认为这样长时间的沉默就是肯定,桌底下的手握拳颤抖着:果然,言哥看不上他那点阴沟地里的手段,他从小就被父亲培养成为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人人都要他的命,他不狠些,怎么自保!这一切,怪他吗?啊!怪他吗?

      顾呈抬起眼,蔺芜言才看见他双眼猩红,许多不知名的情绪往外冒。

      蔺芜言第一次看见他这样,连他最害怕的黑暗都不能把他逼成这样,而现在他整个人临近崩溃,蔺芜言像是怕惊醒什么了一样,轻声喊了一句:“顾呈……”

      结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顾呈猛地拽进怀里,顾呈的下巴贴着他的额,喃喃地说:“言哥,我受伤了,好重的伤,真的好痛,真的好痛……”所以,不要怪我报复心强,不要嫌我手段太狠,行不行?

      蔺芜言听着那絮絮叨叨的呓语,心里一痛,“顾呈,对不起。”

      他知道顾呈有多痛,那晚他亲眼看见了,长期混迹在刀光血影下面不改色的顾爷在床上痛得撞床柱,那一刻,他恨不得躺在床上痛晕过去的那人是自己……可他没办法拒绝他的父亲,只能干巴巴地说着对不起。

      “言哥,我不允许你跟我说这三个字,我不喜欢,只要你不怪我就行。”

      蔺芜言的下巴埋在他的胸膛上,指尖紧紧地摁在颈项间,试图用皮肤的热度去抚慰裹在衣服下的咚咚跳动的心脏。“顾呈,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你的行事方式,我骨子里和你是一样的人,顾呈,我们是同一种人,人若犯我必诛之……我突然决定不把蔺昌化置于死地,是因为我爸,他做的决定我无法改变。所以,顾呈,我的错,怪我。” 他只能解释这么多了,其他的不敢说深了,他怕顾呈知道那段难以启齿的过去……

      “言哥,你有各种好,而我却卑劣凶残,我改不掉了,这辈子就这样了,所以,你不要试图逃离,必须习惯,只能习惯。”

      蔺芜言张了张嘴,呐呐说着:“顾呈,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顾呈松开他,直直望进他的眼睛,“言哥,因为你是你,所以爱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不怪你。”

      最大的幸福,就是确信有人爱你,有人因为你是你而爱你,或更确切地说,尽管你是你,有人仍然爱你。

      蔺芜言眼睛微润,有什么情感已经在这渐深的夜里扎根,疯狂肆长,再也无法撼动,一旦拔除,便是连根拔起,生生剜除一块带血的心头肉了。

      “言哥,你说是不是要在合同加上一句,坦诚接受对方的一切。”

      蔺芜言那颗心怦怦直跳,有种想把一切都告诉顾呈的冲动,但理智还在,冰冷冷浇熄了满身沸腾的热血,霎时间失语,还好顾呈这句不是问句,没给他回答的机会,唇就已经贴上来了,密不可分。

      桌上的两碗粥已经凉了,表面凝了一层晶莹透亮的米浆皮,跟着一颤一颤的。

      不知是谁的肚子里不争气地传来一声咕噜咕噜,两人才偃旗息鼓。顾呈叫人换了两碗热乎乎的粥来,两人安静地吃着。

      偶尔,顾呈抬抬头,看着蔺芜言红得发烫的耳朵,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这寡淡无味的粥也分外香甜可口起来。

      一碗见底,护士收拾走了。凉风徐徐从窗外吹进来,蔺芜言起身去关窗户的时候,手碰到了桌沿,被锋利地划了一个口子,鲜血涔涔地往外冒。

      原来,在那桌沿凹陷处,有一小块碎玻璃,这还是顾呈中午发脾气摔碎了个杯子的残骸。因为这个位置不易发现,所以没有清扫到。

      蔺芜言看着指尖的腥红,毫无反应,倒是顾呈反应极快地凑过来,含着指尖吮吸起来。

      顾呈在急着帮他舔舐掉手指间的血,舌头溜得快,勾得蔺芜言的指尖麻麻的,痒痒的,说不上来的感觉,从指尖一直窜至尾椎骨,他连忙把手指抽出来。

      顾呈舔走残留在唇上的血珠,勾出唇峰的形状,水光莹亮,莫名撩人得很,只看一眼,蔺芜言就面色烫红,恍惚间觉得呼出的气都像带着火星,若是落入寒冬里,能灼出一团红雾来。

      “言哥,不怕,我在。”

      蔺芜言知道他怕自己再次看着满手的血而抓狂,但以后都不会了。

      “我没事,我不怕了。”

      顾呈不解:“怎么治的?”

      “脱敏疗法。你那时候在车里,满头是血,我原本害怕的,后来你一直在我脑海里叫我,我就醒了。”

      几句话就把当时情景匆匆带过,但顾呈知道,并不容易,那个过程并不好受,他深有所感,那时在黑暗中也是如此,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你为什么怕手上有血?”

      顾呈这看似不经意的一问,其实早已辗转内心多回了,像颗意外塞进心里的种子终于挤开缝隙钻出头来。成年人的试探总是进退得当,那些难以启齿的秘密,只有在渴求关系更进一步的冲动下,才敢一步步去探疑,一步步去靠近。

      “准确来说,不是惧怕,是恶心,反胃令人作呕,小时候,我……妈死了,留下一具烂腐的血肉,上面密密麻麻的蛆虫在爬,我不小心蹭了一手,从那以后,我就特别注重手部卫生,一旦染血,就会让我想到那个恶心的画面。”

      顾呈只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明明有各种疑惑,譬如说,你妈怎么死的?为什么你妈死了没人收尸?为什么那个地方会有蛆虫?蔺家儿媳妇也算是名门闺秀为什么死得那么惨?为什么资料里都没有……但他什么都没有问。

      “你呢,你为什么那么怕黑,是幽闭恐惧症吗?还是单纯惧黑?”

      “我畏惧黑暗。小时候,父亲对我很严格,不论是功课还是体能,只要一有不达标的地方,他就会罚我关禁闭,那个地方又小又黑又挤,别墅这么大,我也不明白他从哪里找来这么个地方的,总不能是为我专设的吧。”

      说到这里,顾呈讥笑了一声,接着说下去,“那个时候我五岁,被关在那鬼地方整整三天三夜,连口饭连杯水都不给,每时每刻都在出现幻觉,门开的时候,光照进来的时候,我在想,这三天过得像过了三辈子一样长。从那之后,我便很少犯错了,你知道的,我这人呢脑子够聪明,只要我不故意想犯错,就进不了那鬼地方。”

      才五岁大的孩子,就要受这样深刻的折磨,剩下的时间都要活在恐惧与惴惴不安之中。

      这样的人,不配为人父!

      蔺芜言沉默着,拨开他的额发,摸着他的眉骨,指尖所触,处处温柔:“以后,我在。”

      “所以没必要去畏惧那些东西。”

      顾呈顺着肌肉的脉络,从手肘处缓缓抚摸上去,在腕骨微凸处有意无意地轻捏了下,开玩笑说:“那言哥,我听你的话,做一个无所畏惧的人,怎样?”

      顾呈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想哄他开心的,没想到他缓缓地摇头,那只手抚过眉骨,最后点在眉心上,像在告诉着他,也像在告诉着自己:“你要做个很勇敢的人,但不要做个无所畏惧的人。”

      顾呈一怔,有点不明白,这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

      接着,他听到蔺芜言用他那独有的清冷的音色,以命令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着这世间最动听的情话,那双眼里盛载着细碎的亮光,将他整个身影都留在虹膜里:“ 我要你在心里留有畏惧,当你爱我时 ,你会恐惧失去我、离开我、伤害我。”

      顾呈的另一只手从后面拢住他的腰,两人紧密相连,身体没有一丝缝隙,顾呈贴近他的耳边,噬咬着耳骨,“好,我记住了。”

      后来,这句霸道的话被顾呈记了一辈子。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顾呈在新的畏惧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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