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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他的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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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个儿的天跟女人的脸一样,说变就变,转眼间天色灰蒙,风翻云涌,谢良顺一场大雨倾注,往玻璃上砸,哗然溃退,只遗留一道道深浅不一的雨痕,蔺芜言抱臂站在落地窗前,仿佛能切肤地体会这场来势汹汹的雨水的湿冷。
源自人类最原始的生存状态,一到下雨天,能有一地方遮风挡雨便能叫人心安。然而,蔺芜言的站姿是纯属于人类本能的自我保护的姿态,这栋高楼大厦的遮蔽没有给他安全感,反倒让他觉得有种陷入深渊的失重感。在没有觉察的情况下,他搭在衣服上的指尖悄然收紧。
徐旭敲了敲办公室的门,开门的时候,从门外席卷了一阵冷风,冷不丁地把办公室的温度带去了些。
“蔺总,魏砾等在外面。”
“魏砾?” 蔺芜言之所以印象不深,因为从他回来到现在,都没见过面,只是资料上看过,这魏砾是魏家的私生子,短短几年时间就让魏家人承认了他的身份,但时运不济,魏家近年来破产了,蔺老头把人挖来蔺家,现在可是蔺家的一把好手。
“魏砾把南非那边的工作都完成了,短短时间就已经占据了那边的市场,现在过来跟您汇报工作。”连徐旭的语气都隐隐带着赞赏的意味。
“让他进来。”
魏砾走进来,西装革履下更显身型颀长,平凡的五官搭在一起有种和谐的美感,唯一让蔺芜言感觉到不协调的,是那双看似平凡无奇的眼睛,对视间,平静无波的表面下偶尔骤现的亮光太过刚硬尖锐,像一只暂茹毛饮血后闭目休憩的雄蛇。
魏砾将报表递上,蔺芜言认真地翻看,这人行事果真雷厉风行,短短时间,业务完成度竟然这么高。
“不错,你效率很高。”
“谢谢蔺总夸奖,没想到短短几个月没回来,公司就大换血了,我差点没认出来。”魏砾浅浅笑了起来,近看时,唇角边的一条细小疤痕被牵着弧度来。明明是初次见面,却没有一点不自在,言语间谦和有礼,但却绵里藏针,冷不丁能扎死人。
“你离开公司有段时间了,发生变化也是情理之中,既然回来了,就好好适应适应。”
魏砾眯了眯眼,藏尽眼中翻涌的锋芒,“蔺总不必担心,我这人随遇而安,倒是蔺总,这几个月,不太好过吧。”
“哦,怎么说?”蔺芜言来了兴趣。
“蔺家这么大的公司,短短时间,管理起来,恐怕没那么得心应手吧。”
“这个你无需担心,做好本职工作就行。”蔺芜言懒得与人费唇舌,只提醒了魏砾注意身份。
“蔺总别多心,我就和你随意聊聊,你也知道,坐飞机太枯燥,现在难得有个人跟我聊天,我就爱多讲几句。”魏砾笑了起来,笑意不及眼底。
“刚回来别急着工作,我给你放几天假好好休息休息。”蔺芜言放下手头的报表,背部往后靠在椅上,双腿微开,一幅慵懒的模样。
如果裴扬在,一定会惊叹蔺芜言竟get到顾呈同款坐姿了!明明是同样的姿态,顾呈做这个动作,有一种睥睨天下的自傲,而蔺芜言做这个动作,偏偏有一种儒雅的从容之感。
“多谢蔺总体恤,不过我这个工作狂,可是一下都闲不下来的,我先忙去了,不过,今天见到蔺总,和我想象的倒不一样呢,相信蔺氏会在你的带领下,蒸蒸日上。”魏砾这样熟稔的语气,说着拍马屁的话,却能让人平白生出一手臂的鸡皮疙瘩。
蔺芜言多看了两眼魏砾离去的背影,把徐旭叫进来,“之前预计魏砾的工作几月收尾?”
“离现在还有三个月,蔺总,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提前了三个月……
“你去查查魏砾这几个月有没有回来这里,把他的行程都给我查清楚。”
徐旭脑袋快速飞转,联想到了什么,端正了神色:“是。”
一出办公室,那边就来电话了,徐旭回头看了眼蔺芜言,掩了铃声往外走去。
“最近那小子怎么样?”
“蔺老先生,蔺总挺好的,展会的事已经完满结束。”
“蔺昌平他儿子现在怎样?芜言插手了?”
“蔺元超被人绑了去,受了点刺激,还没恢复,幕后人查不到,蔺总没掺和这事。”
蔺老先生突然拔高了音量:“那个纨绔废物,是他活该,这事要是芜言出手,我倒乐见其成,可现在连谁都查不到,若是外人别有用心,针对我们蔺家,这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徐旭擦去额间的冷汗:“您说,这事谁最有嫌疑?”
蔺老先生沉住了气,顿了两三秒后,古钟一样的嗓音从听筒那传来:“你之前说,芜言最近跟顾呈走得很近?”
“嗯,不过两人好像闹了矛盾,后来又没事了。”他今天早上还看到顾呈从蔺总房子里出来呢,徐旭定了心神,没敢往下讲。
躺在藤椅上的蔺昌书立即坐直了起来,“两人在闹什么?合作有问题?这两人还能和好?谁先低的头?”
蔺昌书太了解自家儿子了,那么冷淡的性子,还能跟人闹矛盾的,真是足够稀奇了。闹了矛盾,还能被芜言原谅的,简直不可能!就跟让芜言朝自己撒娇一样不可能!
徐旭被蔺老先生一连串来自灵魂的拷问给震住了, “额,好像不是,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蔺昌书觉得没趣,懒洋洋地把背又靠回去了,这徐旭真是没点眼力见的,“你……唉,算了算了,你把人给我盯紧了,有什么消息随时汇报。”
徐旭真是有苦难言了,他明明有好好盯着啊,可他玩不过顾呈啊,还有,蔺总老派任务给他,他实在分身乏术。
“还有,这次的事恐怕跟顾呈脱不了干系,顾呈这个人,太危险。”蔺老先生的语气是罕见的沉重。
“蔺老先生,您放心。”
徐旭听出了蔺老先生的忌惮,能让一个在商场上纵横了这么多年的老狐狸给出这么高的评价,顾呈恐怕是头一个,徐旭整个心悬了起来,正想着把今早看到的说出来时,蔺老先生挂了电话。
徐旭突然觉得手里的手机像个烫手山芋一样,匆匆揣回口袋了。
“徐助。”一声女声在身后响起。
徐旭惊了一下,迅速整理了表情,转过身来,原来是司沙轻。
“司沙轻,你怎么在这,呆多久了?”
“徐助,我刚过来,就看见你挂了电话,我这有份文件,是蔺妙妙负责的,你交给蔺总。”司沙轻晃了晃手里的文件。
徐旭松了口气,后来又听到司沙轻提到蔺总,这口气又提了起来,“你自己交给蔺总吧,我这有急事呢。”
司沙轻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人就跑没影了。
司沙轻看着那个匆忙的身影,琢磨着:“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这文件是出了问题的,但负责人是蔺妙妙,得过问一下蔺总的意见,司沙轻不想掺和那个娇滴滴的千金的事,想把这事推给徐旭,没成想还得自己走一趟。
司沙轻上楼,进办公室就看见蔺芜言跟人在进行视频会议,她悄声把文件放在蔺芜言桌上,抬眼就看到视频里,那人岔着双腿,靠在沙发上,一幅慵懒的姿态,是顾呈。
而此刻的蔺芜言竟然有着难得的放松,虽然那双眼睛依旧淡漠,一如初见,但却多了点柔和,像石砾被照耀时发散出的细碎的光,不仔细看是察觉不到的。
她想起上次在他电脑找到的一张老旧发黄的照片,照片里是蔺芜言小时候的模样,那张脸苍白瘦弱,不像那个年纪该有的鲜活,那双眼睛的深处带着鲜血的凝重、生命的苦涩,那双眼睛是死的,是呆板的,以至于跟他凝视久了之后,有种深渊在凝视着你的慑悚感。
要是没有看过这张照片,她还不知道,蔺芜言原来也会有这么多幅面孔,不止一张冷冰冰的面孔……
司沙轻手握的照片是最佳的武器,但单单靠这一张照片,不能说明什么,她还要找到真正的蔺芜言小时候的照片。
不过蔺芜言只在自己电脑留了一张这样的照片,还拿那个女人的忌日当作密码,不像是纪念,倒像是一种告别仪式,尘封失败的过往。司沙轻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兴奋起来,蔺芜言,你越想遮盖过往,我就越想去扒……
那边的顾呈像是察觉到司沙轻气息的波动,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逼得司沙轻垂目,隐去脑海里如野生藤蔓一样疯长的思绪。
顾呈这人不简单,她尽可能地降低存在感,在和顾氏合作之前,蔺芜言还把人查了个底朝天,他的电脑里就有份顾呈的详细调查,记录的桩桩件件,细看让人胆颤心惊。
她飞快地看了蔺芜言一眼,不知道顾呈在查蔺芜言的时候,发现蔺芜言白纸一样的某段过往,会不会生疑呢?
这一切,太有趣了……
“言哥,你先忙你的,视频别关,我接个电话。”
话一说完,视频的画面只剩锃亮的棕皮沙发,顾呈坐过的那个位置,微微下陷,皮的褶皱深了颜色。
蔺芜言移开目光,翻阅了司沙轻放在一旁的文件,眉毛轻皱。
他抬了眼皮,看了司沙轻一眼,摁了电话,把蔺妙妙叫了上来。
蔺妙妙上来时,看见司沙轻也在,心里莫名的发怵。
蔺芜言站起身,把文件扔给蔺妙妙,“你怎么回事?这数据乱成这样也能递上来?”
别看平时蔺芜言对蔺妙妙挺和气,但在工作上,蔺芜言一视同仁,冷酷无情的模样像个铁面无私的判官,简直把人吓懵了。
“你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还犯这种低级错误!”
“芜言哥哥,我,我不小心的,我手底下有个员工做错了数据,我跟她说过了,没想到她没改,对不起嘛!”
蔺芜言一言中的:“你究竟怎么跟她说的?是不是还一顿好说地宽慰人家,不是她的错?”
“芜言哥哥,你怎么知道?你在我身上安监控了?”蔺妙妙瞪大了水润的眼睛,企图转移话题。
“还敢顶嘴,你发现下属错误,没有严格纠正,反而柔声安慰,蒙蔽下属,这是你一个领导人该做的事吗?你看看,现在是什么结果!”蔺芜言指尖戳着桌面,说出的话简直不留一丝情面,蔺妙妙的脸红了红。
“这不是还没出什么大乱子嘛,再说了,我这算善意的谎言,不算蒙蔽……”蔺妙妙小声应着,这些话像把窜动的火苗,直接点燃了司沙轻脑里的不定时炸弹,“砰”地炸开。
“你这大小姐,还真是善良,能把撒谎欺骗包装得这样美好。你也看到了?你这种不明青红皂白的安慰,让那名员工暂时宽心了,结果呢,对整个团队造成多大的影响,一个数字的错误,导致所有人的努力都白费了!这就是你说的善意的谎言。”
司沙轻脸上浮现的那种难以言会的嘲弄,像火山喷发后四溅的滚烫的岩浆,直接烫红了蔺妙妙的眼。
堂堂蔺氏千金,哪里会被人这样钉在十字架上批判,这些话扎在心里,连脚趾头都羞耻得藏在鞋里蜷缩成团。但身为蔺家人,早已潜移默化地把骨子里的那份骄傲包裹成无坚不摧的模样。哪怕被一个外人这样数落,还是硬生生地把眼泪逼了回去,不让人瞧见一丝窘迫。
蔺妙妙仗着蔺芜言在,生出十分难得的勇气来反驳,只是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浮飘渺:“我这是怀柔政策,错误人人都会犯,为什么不能给别人多一次机会。”
“一个团队,不需要领导人所谓善意的谎言,而且还是那种打着为人着想的虚假安慰,什么善意的谎言,简直就是自以为是、以为为别人好的杀人武器!”司沙轻的尾音微颤,情绪激动,仿佛随时随地都处在爆发的边缘。
“你,你……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司沙轻收敛了浑身散发的怒气,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蔺芜言:“蔺总,这些是我替你说的,我有哪里说错了吗?如果有,你指出来,我改正。”
“你说的很好。蔺妙妙,犯错了就是犯错了,这些拿回去重新改。”
“芜言哥哥”
蔺妙妙不可置信,连蔺芜言哥哥都不站在自己的这边,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她气得颤抖起来,抓起那堆文件跑出去,关门时故意留下“砰”的一声巨响。
蔺芜言坐了下来,右手大张半撑在太阳穴附近,尾指摁了摁眉心。
挂了电话的顾呈早就坐在视频前,不出意料地把这边的喧闹听个全,屏幕上只能看见一截白玉似的手指,釉面瓷质般的骨节,圆润,细腻,洁白,仿佛近在咫尺,顾呈被吸去了大半的心神。
蔺芜言没有注意到顾呈近乎炽热疯狂的目光,只是颇意外地看向司沙轻,“你胆子挺大啊,那是你上级,不怕以后她给你穿小鞋?”
“我只是平心而论而已,我相信蔺总是一个公正的人,有你在,我怕什么。”
“以后注意点分寸。”蔺芜言的话语里隐隐含着警告。
司沙轻不以为意,反问他: “蔺总,你会选择相信童话还是现实?善意的谎言还是残忍的真相?”
她眼中有种听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执拗。像一株干枯的野草奋力钻出缝隙,焦急企盼雨水的滋润,那个答案,就是她的干涸生命里的水源。
顾呈也侧耳听着。
蔺芜言沉默许久,周遭异常安静,刚才沸粥般的喧闹仿佛被停留在上个世纪,窗外风雨骤停,大片大片来不及散的乌云笼罩着这栋大楼,阴暗的光线打在蔺芜言紧绷的下颚上,涂抹了大色块的阴影。
顾呈看着蔺芜言上下滚落的喉咙,听见视频里传来仿佛隔了很远而来的一声——“我选择,残忍的真相。”
果然……
司沙轻眼眸轻动,划动一股让人看不清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