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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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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在“和鸣苑”的花厅里用的,听说大嫂有喜了,整个东跨院,屋里屋外都洋溢着喜色,就连一直故作沉吟的纪二少爷,那两弯剑眉也完全松散开了。杨氏拒着纪四怕他毛毛燥燥地撞了大儿媳。苏氏低垂着头但满眼都是盈盈的笑意。纪大哥好像还没有从惊喜过回过神为,一直盯着自家的娘子,有种不知何处的茫茫然。大老爷借题多喝了几杯,出院门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回去的时候,有风吹来,纪江望顿时清爽了些,对着搀扶着自己的夫人说:“我这个人没有更大的志向了,也不喜官场钻营那套,不能给你挣更大的官太太了。“然后打了个酒嗝仰望如墨的苍穹,夜色如黑丝滑过这个中年人的心头:“怀恩未忍去,非无江海心。”
杨氏无奈的笑笑,就这样挽着纪江望在院子里消食:“我这人更没志向,什么官太太,当家主母都统统滚一边去。我现在盼着老二与孟春能成,你说,虽然以前我跟孟春她娘也是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订了这个娃娃亲。但如今天他们夫妇不再了,我们若公开他们的娃娃亲,到时候真有什么变故,让孟春怎么办,又怎么对得起启良兄弟。”
“我看俩孩子都没那心事这事也就作罢,你看二弟夫妇这一辈子的怨偶,二弟媳整日锁着个愁容,这样更对不起启良兄弟。”纪江望感叹道,“二弟那会儿,长姐随姐夫驻在大西北,我们又在外放南地,那老太太把娘家的侄女配给二弟,二弟又是个谨守本份的不敢违逆父母,二弟以往这样山随平野阔的性情,这内宅不睦,一辈子郁郁不得志了。你也知道世轩的性子,又自持才高,把谁放眼里了,我怕委屈了孟春。”
“我看未必,让他们再处处,不行的话我给他们来个强心剂。”说起儿女亲事,杨氏来劲头了,“再不行我把孟春配给苍耳,孟春这孩子我们把她接来总要让她如意。”
杨氏接着说:“雅清那丫头可能肖想我家老二吧。”
“不要胡说,会坏了姑娘的名声。“
絮絮叨叨,杨氏在纪江望的臂弯里,穿过垂花门、游廊、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回到自己的院子,静谧的时光,和煦的微风还有身边这个陪伴多年的人。即使商场上浮浮沉沉也有刀光剑影,纪府里嘈嘈切切时常暗语流言,但这个老学究的夫君,不会学着时下一些文人酸腐的气息,一边家国天下一边没入娼河,这么多年连姨娘都没有一个,按他的话每日里对付一个女人已经是他的极限,杨纹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她希望她的孩子们也能遇上对的人幸运的过一辈子。
孟春的院子每天一大早就张罗开了,孟锦早读,孟春活动活动筋骨,就连小孟巧也习惯早起,起初两个粗使婆子有几声抱怨,土坑里刨出来的野小人,飞入金窟还脱不了野性。但后来看到秀秀和张妈妈都不言语,两人相互嘀咕几句也不敢有任何的不满。
纪二跨入小院时,刚泛白的天空、挺拔的银杏树周身还笼着黑色,此时还看不清白日里在院子外都能看清的圈圈点点的绿色,树下一个穿中衣的女子正在挥剑,如狡兔一跃跃上了石凳。黑发白衣,收紧的细腰,修长的双腿,就这么一个孤孤单单的身影,在纪二心上却似千军万马奔过,纪二有丝慌乱,感觉自己落入一个四周空气氤氲的温泉。
孟春一个飞身落入纪二跟前,吸气收剑:“纪二哥早。”
纪二对于刚才自己后退的两步很是不耻,看着眼前的姑娘,有种不知所措的木讷,她的额头微微发亮,两步之外都能嗅到她温热的气息。
“ 纪二哥—”孟春再次开口。
“昨天晚上,长生说孟锦戌时来找过我,我昨天晚饭后去了隔壁同窗家里。”
“他在屋里。”孟春错身,纪二先上了台阶,孟春跟着也上台阶进屋。孟春回屋洗漱。
等纪二出来的时候,孟春正蹲在她的红泥小火炉前,用筷子翻着锅里的东西,香气已经四溢,纪二不自觉得吞了一下口水,还不好意思的用手掩饰。
“纪二哥等一下,我的麦黄好了,秀秀拿油纸过来,让纪二哥带走。”
纪二出了院子看着手里焦黄的冒着热气的麦黄,看一下四周无人,急吼吼的咬了一口,那里还有平常的君子风范,外脆里嫩比记忆里的味道还好。他又咬了一口,心满意足的咀嚼着。
孟春把最后一锅麦黄从油里捞起来用油纸包好,让两个小丫头给杨氏和苏氏送去。一屋子的人都是白粥就着麦黄,张妈妈和两个婆子不住的说着“好吃”。
孟春笑眼弯弯:“我们下次做萝卜丝油墩子吃。”
“跟着姑娘有口福了,你说我是不是很有造化,以前跟着太太听生意经,现在跟着姑娘有的吃。“秀秀吃完麻利地收拾桌子。
长元吃完,双手正要去搓袖子,被秀秀一个眼神制住:“去洗洗等一下帮锦少爷整理书本,会被你弄得全是油渍的。”
长元跑到屋后的水缸旁,打水洗手,随后跟着孟锦去纪家私塾。
孟春拿出纸砚笔墨对着秀秀说:“以前忙着生计,我这人又喜耍懒,不喜欢的事情就不得坚持,我听我娘说我姥爷生前也是个师爷来着,我娘也是我们那里的才女呢,杨姨以前还夸过她。”
秀秀一边帮着磨墨一边说:“姑娘你要是在笔墨上再出彩些,那就无可挑剔了。”
“人嘛总有自己不善长的,上回在表姑娘屋里,我一个字也不写,她们怂恿我,都不成事,说好是赏书贴的,为啥让我写,我又不是傻子,我就一个劲的吃点心。”说完拿笔蘸墨。
秀秀在一旁看着,等孟春一个字落完,忍不住摇头:“呀,我的姑娘,你的字比我的都没好多少,幸亏上回你有自知之明,否则这纪府上下现在都在笑话你了。”
“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本是个穷乡僻壤里的丫头。”孟春咬着笔头,含糊的说。
“就因为她们知道姑娘是从农村来的,她们也心知肚明,但这不妨碍她们的津津乐道呀,你看她们平时多无聊。”
孟春却没有心思放在这话头,转了一下思绪说:“要不是我娘,我现在连一个字也不认识 。我爹虽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但真真是古道热肠、忠肝义胆的侠士我随我爹,孟锦随我娘。我能背很多诗,这点我比我爹强。现在我要在这京都落脚,是要练练书法学学女红了。”
“姑娘你可千万不要说练书法,就说学写字吧,你的字歪歪斜斜,没有一点风骨。”
“秀秀,你怎么可以说我没有风骨呢,我这人媚骨是不可能有了,我就修练风骨了,俗话说字如其人,我这样写个三年五载的,还怕没有骨架子。”
“三年五载,姑娘就成老姑娘了。我看姑娘花些心思练着,一年半载就能有效果。姑娘这大京都要配好一点的郎官,就得有点文墨,不要说配合姑娘以后的相公吟些风花雪月的诗文,就是日常管理帐务那也是必须的呀。”
“秀秀不羞不羞,开口就是相公。”然后用下巴抵着笔头又问,“你也认字哦。”
“我爹在东院大厨房做采办的,我小时候人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我爹记流水帐,我就坐他腿上开始记数认字了,后来跟了大太太,我跟着她也学了不少东西。”
“那你往后跟我委屈了。”然后发现自己的一捺写的不满意,又用笔扫了一下。
“姑娘你的一捺后面那个成了扫帚头子了。”秀秀呵呵直乐,“姑娘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你往后的造化又说不准,你当初在家捉山鸡的时候,你能想到你今天的造化?”
“我能有什么造化,还不是太太和老爷怜恤。”孟春朝门外看了眼与翠竹翠姗玩键子的孟巧,阳光已全然铺展开了,院子里一片光明。
“姑娘,今儿不是几位姑娘邀你去老太太房里做绣活吗?你这写大字也没什么章法,下次让二少爷帮你领领路。”
“纪二哥,我这人小时候就有点怵他。下回子见了再说吧。”孟春用左手扶扶额,然后看向秀秀,“我上回去表姑娘屋里本想着已压了时间过去,那想到了表姑娘屋里,表姑娘还在净脸子,我巴巴在外间厢房喝了一肚子的隔夜茶。”
“呀,真的,那你怎么今儿才跟我说,这都怨我,我老子爹身子早不爽利迟不爽利正好头天夜里我进孝去了,我虽也不十分清楚姑娘们的作息,但总会比你想的再让你晚点去的,那样就不用喝一肚子水了,喝个半肚子也就差不多了。”秀秀笑着打趣,“姑娘你以后莫这样实诚,这些千金小姐原比你复杂咧。”
“所以今天我要迟点去,上回又是茶水又是点心,弄得我胃难受。秀秀你帮我拿一些绿色的丝线,各种绿的,把我上次描好的白绢子拿来,你不知道我这草兰绣的一绝,有我娘当年八分功力。“
“你的草兰能开花吗?”
“不能。”
“姑娘你还当真是个大言不惭的,没有人说自己绣几片叶子就是一绝的,不过能绣就能打发时间,上午的时间又不长,下回我教你把花儿也锈了。 ”
孟春放下笔用手钩上秀秀的脖子一付痞子模样:“秀秀你真是一个好姑娘,将来我都仰仗你了。”
张妈妈从廊子外头进来看到孟春这模样忙说:“姑娘,千万不可摆这副样子,叫外头人见着了笑话。”
两姑娘看着张妈妈一脸慌张神情,忽而相视,哈哈大笑。
孟春说:“妈妈不必这么计较,在自己屋里都不能敞开随性,那人生还得什么趣,我在外面肯定会尽着不丢妈妈的脸。”
孟春话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一直没底,离开了那个靠力气吃饭的地方来到这个富贵之地,却没有以往快乐的底气了。今天这样也实属孟春不是认死理的人,她很会融会贯通,就像她很会开解自己一样,以前修练的是身体那现在就开始学着修心。
到了老太太的屋子,几个鲜丽的姑娘都已经在了,孟春蹲身向老太太纳福。老太太笑着说:
“孟春呀,快来,和你的姐妹们一道坐。”孟春应是。
老太太依着坑头的绸面团子上笑得像个弥勒佛:“你上次送来的那道松花团子的点心很不错,有乡野的味道。”
孟春含笑,心里却腹诽明明这些都是纪府的食材,她只是借花献佛,那里就成野趣了,敢情只要是自己搭手的都是野的,这人的心思真是丰沛呀。
几个姑娘招呼孟春坐下,孟春瞅瞅姑娘们手里的绣活,都是绣了一半的半成品,能看出各自的花样儿。孟春赞道:“各位姑娘绣得真好,我以前在家干惯粗活,一时拿起这个精细活儿有点不习惯,请各位姐姐妹妹不要见笑。”孟春坐下有模有样的拿起绣绷开始穿针引线。
老太太说:“以后在同一屋檐下,自家姐妹有啥好见笑的,孟春如果有谁笑话你跟我说,我打她嘴。“
孟春笑着说:“老太太,我以后就紧着您疼我,我这人粗笨做不来这些细活儿的,我就跟红珠姐姐讨点活计,在您跟提茶倒水的还是来的轻快。”
老太太逗乐了:“傻姑娘,有谁真愿意干这些侍候人的活儿,你如今年岁不大,在府里安心跟着几位姑娘,你杨姨也是真疼你的,因着纪府的名头将来配个殷实点的人家是决计没问题的,现下你们大姐姐说亲了,而后就轮到雅清、宝珍和孟春了。”
宝灵羞红的低下了头,她绣绷上的两个鸳鸯已快完工,大红色的平绸更衬出纤纤素手,盈盈不堪不握。孟春来纪府一个多月统共跟这位大姑娘没说上几句话,但听说她的婚事是极衬心如意的,保媒的是府里的大姑奶奶,也是大老爷和二老爷的嫡亲姐姐这位大姑奶奶如今是建义候夫人,在京都贵圈里也是个人物。对方亲家是个武将出身现任护军参领,与大姑娘作配的是参领的小儿子,虽说这家父兄都是雄赳赳的武夫,末了得了个小儿子却是个喜文弄墨的,小小年纪是正正经经自己走仕途的进士出身,如今在史部领八品的司封主事。纪府老太爷已颐养多年,二老爷无官无爵的,大老爷三老爷虽有官职在身却不是大姑娘的直系父兄,这门亲事是大姑娘高攀了。如今听说二太太也少了些阴郁,对二老爷院子里的方姨娘母子也和顺了不少。
宝莲嘟着肥肥的脸蛋涩涩地说:“大姐姐福气好,有个一心替她打点的嫡亲姑母,我娘说我们姐妹要靠我父亲再都挣些官职来,将来才好与大姐姐相比,我们没有嫡亲的侯府姑母替我们周旋。”
孟春觉得坐在不远的裴雅清明显地怔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看向老太太。老太太维持的慈爱一下子在脸上荡然无存:“这个混账话是从你母亲口中说出来的?我看你母亲平时挺机警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这种混话?”
宝珍一下子跪在老太太跟前:“祖母息怒,您也知道我妹妹本来就无状,我娘那会说这种话,肯定是那些个婆子丫鬟在背后嚼舌头被这个傻大姐听到了,就搬到祖母这边来说道。“
宝莲也懵了放下手上的绣绷,扑在老太太的坑上说:“是的祖母,我年幼不懂事这些话我是道听来的,我娘没说过这话。”
老太太的脸色如风过雨霁,声间也轻了下来:“我料想你母亲也不会说这种话,你年岁也不小了,向你姐姐们学学,这一天到晚咋咋呼呼的,最是让我老婆子操心。”
到后来祖孙俩相互顺毛,孟春刺下去的针脚总因为一句话手一抖,感觉今天的兰草叶子没有往日的好,针脚里像长出了各种不能消化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