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千辞君

10、庆相逢

　　阿念说的话一直绕在耳边，顾昔辞想忽略都忽略不了。她自认没什么道义，也不大在乎旁人死活，而今却不由生出些时过境迁江河日下的挽叹来。

　　随意往窗外看去，大多是穿着短打提着刀剑的人。百姓哪怕没一点功夫，有这冷铁在身边也更安心点。这江湖她远离了太久，竟不知现在已是这般惨淡光景。

　　“主子，雨歇了。”飞云收起伞走到顾昔辞身边，没有旁人的时候他还是习惯这么叫她，哪怕她说了许多次他们已经是亲人。

　　“那说书的去了吗？”

　　“刚到，还没开讲。”

　　顾昔辞点点头：“走吧。”

　　望春酒楼里热闹非凡，打着赤膊喝着最劣质黄酒的汉子高声划拳，有年长者边喝酒边说着自己闯荡江湖的过往，还有些少年人阔谈天地讲述抱负，眼底眉梢具是期盼光芒。

　　顾昔辞从这些人中间穿过，坐到了昨天的位子上。

　　大堂中央的阿念瞧见她，远远地冲她笑着点点头，接着堂木一拍，喧嚷的望春酒楼登时安静下来。

　　顾昔辞没什么胃口，只坐着喝酒。直到阿念将千丝傀的故事终于讲完，念起了他的结语，她才稍稍坐直了身子。

　　阿念端着破盘子故意最后一个经过顾昔辞的席座，她没抬眼，伸手往盘里拍了一张大票：“坐！”

　　他十分熟捻地坐下，倒上酒自饮一杯后才笑道：“爷，今儿又想听什么？我这回的故事也都讲完了，该去下一个地方找故事了。”

　　“你每到一个地方就说一个新故事吗？”顾昔辞反问道。

　　“差不多，”他面有得色，“就是因为这点，我阿念才在江湖上有那么一些小名头。”

　　“江湖里真是，故事许多啊。”顾昔辞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对他叹着，“今日想听点过去的事儿。”

　　“您说。”

　　“顾家当年，缘何被灭？”

　　阿念一愣，似是没有料到她会有此问，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这事儿我可真是不知道内情了，毕竟那会儿我年纪也小，后来再想打听，各路子的都讳莫如深。隐约听闻，是因着顾家的秘籍，嗨，怀璧其罪罢了。”

　　顾昔辞似是料到他会这么说，也没再追问，又喝了杯酒随口道：“如今武林凋敝成这般，可有什么英雄侠少来力挽狂澜么？”

　　阿念轻轻叹了一声：“侠少没有，魔头倒是许多。”

　　“说说看。”

　　“爷可听过黑云城？”

　　顾昔辞点点头，虽说她避世七年，黑云城却是在这之前就名声大噪的。

　　数十年前不知从哪里冒来的一股妖人，自称正统荡涤武林，扎根的老巢便在这黑云城。首座号苍龙，座下列七堂，以苍龙七宿命名。从黑云城一路南下，烧杀抢掠肆意横行，所到之处皆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故此有人给他们起了个浑名，血衣教。

　　当年的江湖还不是现在这副萎靡不振的惨淡模样，一群武林义士自成一队前往黑云城剿灭血衣教，顾昔辞的小叔也在其中。临出发前，英雄们集结于青州临清，天地为席，沧海为证，烈酒入喉豪气干云。

　　具体的细节已在光阴长河里消磨殆尽，只余一个个语焉不详的传闻存在于街角巷口的童谣说书中。顾昔辞只知道那次围剿极为惨烈，血衣教久踞黑云城占尽天时地利，还有一套诡异莫辨的阵法，列阵之人不见得有多么厉害的功夫，却张弛有度，使入阵之人如虫落蛛网，竭力挣扎也难逃被吞噬的命运。

　　黑云城外一片愁云，就在英雄们决计豁出性命相拼之时，朝廷派大军及时赶到。为首的将军据说师承奇门，通阴阳顺逆晓三奇六仪，集江湖与王军之力逆转乾坤，这才破开黑云城，将一众血衣教徒斩于刀下。七宿堂或伏法或丧命，为首的苍龙座不知所踪，有人说他死在了大火里，亦有人说他金蝉脱壳逃了出去。众说纷纭，真假难辨。

　　后来那将军便驻守在黑云城，未再踏出一步，殒命于此的英雄好汉也被他派兵好生送回家乡。顾昔辞那时还小，不太懂什么生离死别，只知道经常驮着她看戏折花买糖葫芦的小叔再也不见了。

　　“爷？”

　　阿念试探地问了一声，顾昔辞这才从昔年旧忆里回过神来：“你说，黑云城，如何了？”

　　“现今江湖纷争四起魔头横行，根源便在这黑云城。许多人说，血衣教又重现江湖了。”

　　顾昔辞皱起眉：“黑云城不是有定乾将军守着么？”这是后来江湖上对那将军的尊称。

　　阿念长叹口气，轻轻摇了摇头：“坏就坏在这儿。”说罢他又长吁一声，直到顾昔辞有些许不耐烦，才微微抬起眼皮黯然道：“我虽没进过黑云城，但听道上朋友讲，将军痴傻几年了。一代名将现如今撒个尿都要靠别人帮扶，可怜英雄老矣。”

　　“江湖上对定乾将军多有尊仰，所以妖人吃死了这点把持着将军，哪怕万剑山庄有心讨贼，也要顾着定乾将军的性命，难以施展拳脚。”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露出一个带有讥讽地苦涩笑来，“何况万剑山庄自顾不暇，哪有功夫管黑云城里又出了什么祸害，只盼着他们老实在黑云城肆虐不要出来作乱就好。”

　　席间一阵长久的沉默，顾昔辞思绪万千，若非金线莲一事，她可能不知道要在西荒呆上多久，或许等某日不得不出来再看时，江湖已是面目全非沧海变桑田，到时可还能寻着几张熟悉脸孔？她要找寻的真相是否也随着巨变化成了地下的一抔泥土？

　　这样看，机缘巧合重入江湖倒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想到这她又蓦地自嘲一笑，明明她也是别人口中的妖女，怎会忽地有想匡扶这天下的可笑冲动。

　　阿念将她神色间变化尽收眼底，却不动声色端起杯来：“闻说万剑山庄有意号召天下英雄齐聚，重振中原武林，届时定有不少故事等我阿念去说。所以今日我便要离开了，临行前借薄酒一杯。”说到这儿他顿住，想了想才笑着继续道：“庆相逢。”

　　顾昔辞挑眉看他，他方又嘿嘿一笑：“庆财神爷的银票！”

　　闻言顾昔辞哈哈大笑，和飞云一同起身举杯道：“庆相逢！”

　　酒杯还未送到唇边只听不远处平地一声炸雷，顾昔辞眉心一跳，云川城早就放晴了，这雷声有异！她顺着窗往外眺，视线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坊肆落到一处，似有微弱电光一闪而逝。

　　她回首同飞云略略点了点头，一旁阿念十分识趣道：“爷您有事儿先忙，我喝完酒便也走了。”

　　顾昔辞也没跟他客气，拉上飞云登时翻窗而出，身形一晃便消失在了天际。

　　阿念坐在桌前，全然没有先前粘在脸上的献媚讨好，他端起酒杯送到唇畔，怡然自得小酌一杯：“浮光掠影，好轻功。这江湖，又要热闹起来了。”

　　转眼间顾昔辞已身在城边的一条小巷，刚才那一闪电光就是出现在这里，她盯着地上一点焦黑的痕迹若有所思。

　　飞云气喘吁吁地缓了缓才直起腰来，主子实在太快，一手拽着他差点儿没把他带岔气。

　　“主子，你怀疑……”

　　顾昔辞闭上眼眸，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地样子，飞云不再言他，连呼吸都有意减轻了许多。

　　“嘿嘿嘿，少年人血气方刚，甚得我心……”

　　隐约间有嘶哑如破弦般的声音断续入耳，顾昔辞倏然睁眼：“往南！”

　　披着一身破烂如渔网斗篷的老妪慢慢逼近面前用身子挡住少年，眼底隐有慌乱而神色依旧坚毅的玄衣女子，喉咙一抖发出瘆人的声音：“你这女娃倒是颇讨人嫌，让开！”

　　说罢伸出右手掏向女子心口，那手上竟从指骨根处接着三支细窄的钩状钢刀，巨兽利齿般扑咬过来。

　　耗尽真气身受重伤的女子任命般闭上眼，边用最后气力将身后少年推地更远几分，边撕心吼道：“跑！”

　　只听“锵”的一声，她睁开眼，有人挡在她身前横刀架住那三支钢叉，顺势一滑将走势转为了竖劈。这一劈用了十成的劲力，那老妪伸手抵挡，依旧不得不退后数十步。

　　她一双眼狼一般的眯起打量着持刀之人，若不是追了那对主仆许久，本就耗了不少气力，偏生那婆娘还有点儿东西，让她带了点儿伤。就这么一个六重之巅的刀客，她怎么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飞云回身对那受伤女子伸出手：“站得起来吗？”

　　女子一怔点了点头，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她的手指冰凉，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飞云皱了皱眉将人一把拉起来：“这边我挡住，你跟我家主子走。”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侧，这才讶然发现，不知何时来了个红衣银带的侠少立在少年身旁。

　　同样吃了一惊的还有那形容可怖的老妪，此人何时出现她竟一点觉察都没，当是个深不可测的高手。她眼睛咕噜一转，若执意要继续抓那张家小子，怕不是要折在这儿。

　　而飞云并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霎时凌空一刀匹利无比直冲她面门。老妪旋身一转以一个几乎诡异的姿势伸手一勾，指根钢叉卡住他的刀划出刺耳的声音，竟是躲过这致命一击。利刃相接的声音不断传来，老妪似乎在这强敌环伺的绝境中逼出了另一股狠戾，非要拉下一条性命不可。

　　虽常说三年练刀十年练剑，谢家的过山刀却非有数十年苦练打磨不可成。飞云身为长子，基本功自是寻常难比的扎实，加之后来在西荒日日无事，只得与天斗其乐无穷，刀锋横贯可阻断西荒传闻中的可怕流沙，其力之深可见一斑。而过山刀与入水剑相辅相成，故刀含剑意，行云流水。

　　飞云自认刀够快够重，虽不说可劈山断海，但也足以碎金裂石。可眼前这老妪虽身法未见有多高明，却似一尾滑溜的泥鳅，借力而转，偶尔攀咬上两口。几十招下来飞云和老妪各带了细伤，谁也没占到便宜。

　　顾昔辞微微摇了摇头，不再继续看热闹，带着一少一残转身往城里走。那老妪见状，竟是拼着挨上一刀的风险，发狠拍出一掌直击顾昔辞的后心。

　　顾昔辞早已察觉她的掌风，正欲侧身躲过，却有什么东西飞扑而来替她挡了这一掌。她疑惑地转过身，却见这“东西”一身蓝杉好生熟悉。

　　竟是余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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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