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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镇妖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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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雪下得格外大,庙门上的积雪堆了厚厚一沓高,门外堆了几个跟着大人来烧香拜佛的小孩堆的雪人,时间久了,化得耳朵鼻子都看不到了,后介提着纸灯,沿着盐巴撒过的人行路走得哆哆嗦嗦,房沿上的雪踏下来溅了他一身,磕着皮肤化成的冰水流入体内,冷得他汗毛战栗。
同安寺的人忙上忙下,全因了一封“今年宰相祈福会提前一月”的信件,昨儿个终于清扫出上山的路,今儿又要忙着折腾去遮掩寺里的火苗。
说到这同安寺,除了祈福拜佛,香火不断的另一个原因,是寺内还有一座屹立了百年的镇妖塔。宰相一行人明日就要上山,后介提着灯笼,正是要去那镇妖塔里给火苗罩上灯罩。
镇妖塔结构繁琐,总归不是什么祥瑞之地,历来除妖师所捉妖鬼都会放入此地,常人也只能进入第一层塔,但凡是邪魔入侵者,常会来拜拜这坐镇在镇妖塔的这位仙灵。
但说来也怪,天神谱上的一众仙灵,大多都有自己的功德庙宇,信徒多者更不止一座,而镇妖塔的这位,却从未在天神谱上见过其名。
到了镇妖塔,后介的步子缓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来镇妖塔,壮着胆子往里走,提着灯笼,狠狠掐了自己腿一把,垂着眉眼,不敢用余光向四周扫看,慢吞吞的到了仙灵堂前,把灯笼挂在木桩孔上,后介举着双手,双膝跪下,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喃喃着:“神灵在上,多有打扰,请勿见怪,请勿见怪...”
说着便慢悠悠的抬起头,半眯着眼睛,眼珠动也不敢动,只聚焦了一个模糊的焦点,万万不敢直视这位神灵的雕像,倒是雕像上方的牌匾上刻着两个大字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后介正巧识得,是“东皇”二字。
放慢脚步轻轻走到堂前供奉的香火前,从袖口掏出纸罩,罩在传闻中镇妖塔长久不熄的长明灯上。后介眼角的余光恰能扫到神灵雕像的下半身,却并不是两条腿,而是一条鳞角分明的蛇尾。
因着这条活灵活现的蛇尾,后介的手颤抖了起来,他从小最怕蛇,只因小时候被一条小青蛇咬了一口,从此以后便看到蛇,就得离得远远的。天寒地冻,后介的额头却渗出了颗颗汗水,他的心跳得很快,如今更是迈不开腿,身子也动不了,除了头。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后介鬼使神差的缓缓抬起头,正对上东皇雕像的双眼,虽然人身蛇尾,目光却是随和,只是再一眨眼,雕像却变了个模样,后介眼中的东皇变得面目狰狞,嘴巴大张,露出两颗大大的獠牙,和小时候咬他的那条小青蛇一模一样,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后介惊叫一声,两眼一黑,只听见什么东西清脆的碎地声,便再无了意识。
本是月明星稀之时,除了阴瑟难耐的东风吹得僧人们东倒西歪,到了这会子天色,众人都已经打起了瞌睡。后石大师正迷糊了眼,便看见那西边一阵浓烟兀起,隔着墙壁泛着霞色星光,黑眸中升起一层熊熊火焰。
“走水了!走水了!”后石大师心中一惊,大喊了起来。
一众僧人都抬起了精神,往西边一看,那黑烟直充云霄,星火滚滚。
卫灯方丈提着禅杖,脚步急促往西面走去,便看见那屹立了200年的镇妖塔如今火势汹汹,妖灵趁着黑暗与火焰在塔内肆意叫嚣,卫灯方丈拿着禅杖的手微微颤抖,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只听见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镇妖塔顺着火势轰然倒塌。
妖灵四处逃窜,惊呼狞笑之声在山间不断响起。
“快来人啊,救火啊,镇妖塔着火了!”有人大叫起来。
提着水桶的,捧着雪花的,一众往着镇妖塔上撒。
在一阵嘈杂声中,又听见有人喊了句:“方丈,后介师弟在这儿...”
不知为何,在镇妖塔中昏迷的后介如今却倒在已成一片废墟之外的阶梯上,连一出划伤和烧伤都没有。
同安寺忙成了一锅粥。
两个提着水桶扑火的小僧走在一旁窃窃私语。
“镇妖塔怎么会走水啊?”
“这还用说,许是为了沈清知沈小公子啊。”
“什么意思?沈小公子不是还没上山吗,这事儿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可发觉寺中什么灯芯,火苗,凡是看得见火焰的东西,全部都用纸罩给罩起来了吗。”
“正是,我还纳闷为啥呢。”
“你才来不久,许多事不知道,这事儿归根结底,要从十七年前说起。”
两个僧人浇了水,小跑着提着水桶往回继续接水,又听见那人继续说道:“那年沈大人而立之年,和沈夫人成亲已经十年有余,两人一直琴瑟和鸣,比翼连枝,但唯一有个遗憾,就是始终都没有个孩子。直到十七年前的那个初春,沈大人带着夫人来我们同安寺祈福,谁料想,回去之后,不出一月,便怀上了如今的小公子。这本是一件大喜事吧,可谁知上天偏偏就要捉弄他们。这小公子一出生就不哭不闹,神色苍白,产婆无能为力了,又叫了宫中太医,诊治了一天一夜,全都只有四个字——‘药石罔效’。”
小僧一声惋惜:“上天也太不眷顾沈大人了,那这小公子后来怎么样了?”
“沈大人心中苍凉,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只能感叹着上天竟要他命中无子。伤心之际,府中来了个人通传,说是有个自称云岚真人的道长求见,还说他有办法救小公子。”
“什么办法?”
“真人进了府,半句废话也没多说,只拿出一块雕刻着烟云的和田白玉,直言小公子是至阴体质,生来体弱,这块玉佩可防止邪魔入侵,又叮嘱沈大人,待小公子十六岁时再去同安寺寻他,到时自有安排。”
“这真人不简单,连同安寺都算到了。”
“云岚真人说完便出了府,沈大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再派人去寻时,真人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于是死马当活马医,沈大人依着法子将玉佩戴在小公子身上,小公子的脸色竟马上就变得红润起来,一时之间恢复了精气神。”
“小公子是有福气的。但是你说这么多,和我们罩纸罩又有什么关系?”
“我这不还没说到这里来嘛。沈小公子的命是保住了,却还是一直体弱,常年需要药汤养着,且还有一个与生俱来的毛病。”
“什么毛病?”
“天生惧火!便是再小的火焰,只要见了,便会马上身体不适。”
“所以沈府来我们同安寺,我们就需得提前将火苗罩了。”
“因此那后介师弟,大约也是为了去罩镇妖塔的长明灯,才会不小心打翻,引起了走水。”
“只是那镇妖塔,关系到天下苍生,如今可怎么是好...”
“嘘,小点声,我们先抓紧将火扑灭。”
两个小僧在夜色和凛冽冬风中匆忙行走。
沈府在每年的冬至都会到同安寺祈福,一来同安寺是沈兴修的福祉,二来同安寺也是给与沈清知玉佩的云岚真人指定相约之地,这样的习惯从沈清知出生持续了整整十六年,却是一年也未曾落下。
马车在正午时分抵达了同安寺,仆从,丫头,侍卫,和马车里的沈氏父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同安寺的迎接方式却与往年的盛大不同,今日站在门口的仅仅只有卫灯方丈和几位后座。
卫灯方丈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一身庄重的袈裟,手握禅杖,一手捏着念珠,对着风尘仆仆下车的沈宰行了个礼,说道:“阿弥陀佛,沈大人,今日仓促迎接,还请赎罪。”
沈兴修正值壮年,虽然贵为宰相,却是个毫无架子的平和之人,上前扶住卫灯大师赔罪的手,一脸笑意,半分没有怪罪的意思:“大师言重了,来时路上就见山上星火寥寥,原担心走了水,如今见众人平安便好。”
二人并排走在前,卫灯大师无奈的摇摇头,“佛门重地发生此事,当真是罪过。”
“只是不知,是如何走水的?”沈兴修问。
卫灯大师顿了顿,叹了声气:“乃是一弟子不小心打翻了镇妖塔内的长明灯,长明灯本乃镇妖塔之心,如此一来,灯芯顺着妖风燃烧了整座塔,如今,已成废墟了。”
连沈兴修也一怔:“竟是镇妖塔?那塔内妖灵...”
“沈宰莫太过担忧,云岚真人已派他的弟子前来协助,如今整座山都设了封禁,妖灵是万万出不去的,只是要劳烦大人在寺内多待一段时日了。”
沈兴修笑然挥袖:“定当全力配合,只是不知,寺内可有伤亡?”
“巧就巧在,弟子们发现火势之后,前去镇妖塔查看,那打碎长明灯的弟子已经从镇妖塔逃出,在外面的阶梯上躺着。所幸,除了那弟子,并无其他人受伤。”卫灯大师回道。
“定是神灵庇佑,才有惊无险。”
沈清知跟在二人身后,身着一件白杏色锦袍,身披暗灰色鹤氅,头顶一白纱斗笠,手隔着斗笠上的纱抵着嘴,低咳了几声,将这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既无人伤亡,白色斗笠遮掩下的沈清知脸色好了不少,沈清知走得快了些,追上沈兴修与方丈,低声问道:“父亲,大师,可否许我去看望一下这位弟子。”
念及沈清知惧火,沈兴修显得有些踌躇不决:“不知火势?”
“火势已熄,沈宰大可安心。公子可随后石前去。”卫灯方丈说完,叫了声“后石”,身后的后石大师便站了出来,对着沈清知说了句:“公子请。”
既已允许,沈清知便向二人告退。全澧朝都知道,当今宰相大公无私,爱民如子,而他的独子沈清知也传承了如斯美德,所以即使沈清知体弱多病,在澧朝人民的心中,却也从未对沈清知有过半分不敬。
沈清知与冉肆跟在后石太师身后,冬日的风冷得人发毡,又低咳了几声,冉肆扶着沈清知,递给他一个铜胎莲纹暖炉:“公子,注意身体。”
冉肆从四岁时便跟着沈清知,看多了沈清知在药炉里摸爬的经历,免不得打心底里心疼,便多了句嘴:“公子又何必如此担心别人,只是受伤也不是什么大事。”
将暖炉放入怀中,沈清知轻声道:“此事因我而起。”
“公子何出此言?”冉肆问道。
仰头看了看房檐上用纸罩包裹住的燃芯,沈清知说道:“你可曾发觉,寺中灯火都罩了纸罩?”
“不是应当如此吗。”
“长明灯,也是为了挂纸罩。”
“公子,府中灯火也都是用纸罩裹住的,也无人坏过事,就算打碎也只能怪那人粗心大意,你何必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沈清知没说话,摇头清然一笑。
镇妖塔位于同安寺西面,靠近僧人的禅房,火势虽灭,但废墟上仍旧浓烟滚滚,除了众多收拾残局的僧人以外,不少身着蓝色道服的道长也在帮忙,房梁,地板全都掉了一地,场地十分狼藉。
但仔细一看,又能发现在废墟之中,“东皇”的雕像却完好无损,静静地躺在那一片灰尘地里。
后石大师突然止步,对着那座雕像鞠了个躬,说了句:“阿弥陀佛。”又转身对着沈清知,“小公子,后介的禅房就在此处,但有一事,后介自从醒来后,言谈举止便有些奇怪,恐是邪魔入体,公子还需务必小心。”
沈清知颔首:“好。”
推开门,房门已然有了几位手握拂尘的道长在施法,一一看过去,都是一副年纪轻轻的模样。名为“后介”的小僧躺在床上,手脚全被麻绳捆住,眼睛呆呆的看着前方,却是一个焦点也没有,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沈清知隔得选了,也只听到“妖怪”,“见到”这两个词。
年轻的道长们施完法,又叫了叫后介的名字,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还是不行,恐怕得叫怀宣师兄亲自查看。”
“已派人去请了。”
沈清知这才听见后介口中的话,重复不停的说着“妖怪,我见到了妖怪...”
冉肆扶着沈清知,也听得清清楚楚,看到此情景,不免得叹息:“公子,看来是疯了。”
沈清知皱了皱眉头,将手中的暖炉握得紧了些。只听见屋内有人唤了句:“怀宣师兄来了!”
唤话的却是个女声,沈清知隔着白纱望去,这才发现在一众道长之中,竟有一位面容姣好的道姑,一双眼波流盼的凤眼熠熠生辉,像是将眼中的事物看做了秋水星河一般珍贵的东西。
顺着道姑的目光往门口看去,站着一人身躯仟长,身着浅衣,一头墨色的头发于寒风之中凛然不乱,头上插了根烧蓝浅玉簪,腰间挂了一把银剑,眼神带着些许凛冽清冷,有种仰天独立的高傲之意,眉目如画,面如冠玉,想必便是那众人口中的怀宣道长。
沈清知带着斗笠,隔了一层纱,见怀宣道长一双剪水明眸看了他一眼,方才走近后介的床榻,两指拂过双眼,再看向后介,接着说道:“并无邪魔入体,应是惊吓过度导致的,我会给他注入一股清气,但能否好转,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帮我扶他起来。”
话闭,小道姑便过去帮衬着怀宣道长,房内的其他的众僧便拿起念珠,念叨着“阿弥陀佛”,只见后介缓缓转过头,不知道看到了何人,突然睁大了眼,全身抖动着,只有那手指颤巍巍的指着怀宣道长,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嘴里说着:“他...就是他,他就是那个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