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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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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从无永存,万物皆为过客。
齐橫秋“闭关”两年再未踏出过殿门一步,林晚舟两年来没有探望过他一次。
他曾经珍惜宝贵的山中岁月、懒散亲和的师尊、温柔可亲的师兄,在五年前中元节那晚被灭灵阵彻底绞灭,不复存在。
就在昨日,魔族总坛地下发出一声巨响,喷薄出的暗紫煞光直通天际。魔族长老衍赫率领道衍旧部在总坛上跪拜迎接,那从地下裂开的巨缝里走出一个周身流光的人影。
天魔被总坛下的无量魔气滋养着景煜,他终化出身形,重归于世。
这些道衍曾经忠心耿耿的旧部行着庄重的跪拜礼,高声呼喊:“恭迎殿下!”他们只认上古天魔之血,效忠魔族千万年传承下的血脉。
衍赫叩首:“殿下安然无恙重返世间,魔族兴盛指日可待!”
景煜抬手抚了抚眉心那颗红似血滴的魔印,倏忽轻笑道:“脚边荆棘太多,要谢的人也有太多。”
他抬手示意众人起身,而后极其庄重地向衍赫叩首行礼,衍赫也不推拒,受下了这一拜。
景煜不再白衣胜雪,只有玄衣覆身,他起身抬头,总坛的天空如一潭死寂的黑水,这里不会有寒苍山上轻柔的月光,只有吸血的蝙蝠盘旋低鸣。
魔族余孽复活的消息很快传遍各大仙门。世人议论纷纷,魔族人睚眦必报,景煜是会回来复仇的。
周绝云连夜赶到寒苍山找林晚舟商议,他害怕上古天魔的能力,也担心自己会成为景煜复仇对象的第一人。
林晚舟却异常淡定,对周绝云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只沉默地擦拭一把仙剑。
周绝云急了:“林山主,那魔头好歹也曾是你徒弟,你不能不管!”
“天魔血脉觉醒,他受了总坛巨缝下魔气的滋养,我岂是他的对手。”
周绝云只觉他手中那把仙剑普通的要命,却被他宝贝似的擦得能当作镜子使,“什么时候了,你还擦这破剑!”
林晚舟眼风凌厉扫过,周绝云面色一僵,讨好笑道:“难道这把剑有奇用?”
林晚舟插剑入鞘,仔细摆放在架上端详着,“没什么奇用,不过是先师的剑。”
“啊……”周绝云忽然想起什么,“外面传言说沈门主当年死在魔教总坛,是真是假?”
林晚舟冷笑转身,“怎么?”
周绝云掀开杯盖撇着茶沫,“既这么,先师遗骨流落在外,魔教与你寒苍山也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啊,你怎就这般善罢甘休了?”他没有发现林晚舟愈发难看的脸色,自顾自说:“你那师弟还关着呢?说来也是,当初若不是他拦着,那魔头早死绝了!不过那魔头对他感情似乎不一般,啧,这外面常传‘断袖之癖‘,我看他俩有戏,不如咱们……啊!咳……”
他话未说完便被林晚舟掐住了脖子,憋的面红耳赤再说不出话。
周绝云好歹是苍峒派山主,功力不容小觑,可林晚舟轻而易举就能制住他动弹不得,要他命更是不在话下。
他瞪眼看着面前林晚舟清俊的面孔,脑中忽地想起两年前中元节那晚,林晚舟窜改了阵法,他在筹划着什么,一切似乎尽在他计划之中,他是一个魔鬼般的赌徒。
魔鬼开了口:“沈山主,寒苍山家务事,轮不到你戏说。”
“我……不敢……再不敢……”
林晚舟松开他,转身用帕子擦拭手。
“咳咳咳”周绝云捂着脖子咳嗽不止,好半天才说,“可你总要想个法子,我这两天总做噩梦那魔头来杀我!”
“你放心。”林晚舟不知何时已踱至门口,他推开殿门,又是一年,殿前槐花开得纷繁。
“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静静等待。”
齐橫秋所谓的“闭关”实为囚禁,除了日夜给他送饭的方纪云,两年来他再未见过任何人,年纪轻轻活成了隐士模样,不闻世间事,不见心中人。
林晚舟派人送来大堆经书,想来惩罚齐横秋之余还想让他不白费光阴,精进功力。
大概也叮嘱过方纪云哪些事可以说,譬如哪些门派落寞了、哪些门派生出新起之秀、又有哪些新兴的剑法为人所创。也有一些事情不可以提及,譬如魔族,譬如景煜。
齐横秋闭关之初迫切地想知道景煜的情况,也渴求着林晚舟能见他一面,解开他心中的诸多疑问,后来他逐渐心如止水,因为若景煜没活,林晚舟兴许会将他放出,也许还会亲自告诉他景煜和师尊间的渊源。
今天的方纪云说话有些吞吞吐吐,让齐横秋瞧出端倪。他尝着小菜,吃出是林晚舟的手艺,还是同他小时候吃的一样,未曾变过。
齐横秋同往常一般随口问上一句,却没曾想听方纪云说,景煜复活了。
他结巴起来:“他他……是怎么……他还好吗?”
方纪云:“小师叔,你可千万别告诉师尊是我说的,不然我……”
齐橫秋落寞一笑:“难道你师尊还会见我?”
眼看日近黄昏,用膳时间将过,方纪云不再多说,匆忙收拾好饭盒便出去了。
“纪云!”齐橫秋喊住他,“这几日你晚上可有空过来一趟?”
方纪云有点迟疑:“师叔您是有事还是……我……”
“纪云,你是首徒也是众弟子中最长者,这些年有些事你想必心里早有自己的看法,我只问你,当年之事是否应该?你就不觉蹊跷吗?”
“我、我……”
“无妨,来与不来你自己定夺,师叔并不强迫。”
林晚舟立在青鸾殿前槐树下,余晖将他颀长的身影照的凄凉。
“禀师尊,小师叔今日比平时多吃了一些,想是师尊亲手做的菜合胃口,经书也已看完不少。”
两年如一日,方纪云每次送完饭都会向林晚舟汇报齐橫秋近况。
林晚舟长睫轻垂落下阴影,“……你说了吗?”
“说了,师叔得知那余孽复活很是激动。”
“没问别的?”
方纪云顿了顿:“他还问了您的反应,不过弟子什么都没说。”
“嗯。”林晚舟问完话后像被抽尽力气,倚靠在树上看着远边的烧云。
“从前夏日,师尊曾陪我们坐在殿前石阶上看落日,如今想来像在昨日,又恍若隔世……”
“师尊,您说什么?”
“没什么。”林晚舟收起眼中缥缈,失神不过片刻,“这几日不必看守你师叔,也不要与他攀谈,送完饭便可离开——天色已晚,你去吧。”
方纪云躬身却没动,林晚舟侧目瞥他一眼:“怎么,还有事?”
“师尊,景煜当年虽隐瞒身份但没叛过师门,误杀苍峒长老也因他们用铃铛催发,其实若他们不去招惹,景煜也未必会……”
“纪云,你是在同情余孽,认为为师有错?”
方纪云忙摆手:“弟子不敢!弟子只是觉得,当年下的手,是不是重了些?”
“重?”林晚舟闭目皱眉极其烦躁,“他摧毁的东西,可远比你想象的重。”
正如齐横秋所料,方纪云一定会来。
这天阴雨连绵,齐橫秋用完饭后觉得疲倦,多日来探听不到景煜的消息,他开始有些沉不住气,经书再也读不下去,干脆早早上床躺着空想。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要见林晚舟,也要冲破禁制出去,因此他想先从方纪云这里想点办法。
寒苍山的夜晚偶有虫鸣,下一天的雨渐渐停了,房檐滴答着积水,殿中静谧无声。
两年来齐橫秋很少思索心中事,他不想毁掉心中温和的兄长,他对林晚舟抱有最后一丝哀求的侥幸。他也不想记起景煜最后的一眼,那一眼灼烧他的心脏,令他在漫漫长夜中尝到痛苦与悔恨的滋味。
那一眼……他的小景煜啊,临死前看他的那一眼。
为什么看我,有没有恨毒了我?
滴答声不仅没让齐橫秋催生困意,反而变得更加清醒。
窗扇吱哑一声开了,齐横秋迅速坐起,方纪云悄无声息翻窗而入。
“纪云!”
方纪云刚站稳身形,门外就传来夜巡弟子的询问,“师叔,您还没歇息?”
“快!”齐横秋一把拽过方纪云塞入被中,与此同时殿门大开,夜巡弟子恭敬行礼:“师叔,我等听闻您这里有动静,特来查看。”
齐横秋半个身子压挡住方纪云,“哦,我方才起身开窗户透气,这就睡了。”
方纪云打开的窗户还未来及关,夜巡弟子狐疑地瞅瞅也没再说什么,行礼告退了。
听脚步声远了齐横秋才扯开棉被,方纪云大口喘气,“师叔,我日夜给您送饭,却不知平时他们看您就像看囚犯!”
齐横秋:“你来我这不怕你师尊发觉责罚?”
“师叔,我说这话师尊听到也要打死我——可当年景煜决计错不该如此惨死!”
齐横秋一怔,方纪云又说:“今日非我擅作主张,而是师尊叫我告诉您景煜复活的消息,如今外面对景煜又恨又怕,他们都说景煜一定会回来寻仇。”
齐横秋:“你是觉得,景煜会来寒苍山。”
“是,虽人人皆惧,可我觉得他第一个来的必是寒苍山,或许奔的就是师叔您!当年……当年若不是我……”
方纪云羞愧难当,把脸埋在被子里,齐横秋心里一咯噔,按住他问:“当年关你什么事?”
“当年师叔受那苍峒长老欺负,昏迷间服用的并非碧雪丸,而是……而是掺杂过其他药物的药丸。”
此话震得齐横秋四肢僵硬,心底寒气上涌,他忽然想起中元节的笛音:“所以当天你叫我回山,这也是策划好的?那晚我在白玉台上听到了笛音……”
“那药丸能迷人神智,笛音便是催发杀性的引子。”
林晚舟知道齐横秋根本无法对景煜生出杀意,于是早在他昏迷时便下好药引。这样说来,他是早就笃定拾花会上有人能提前觉醒景煜的血脉,他之所以让齐橫秋替他参加,也是因为断定齐橫秋不会放心景煜一人留山,定会请求带他同去。
至于为何齐橫秋能如此顺当的下山也迎刃而解。如果从拾花会林晚舟就已经算好,那他必定是有预谋地放齐橫秋下山,只为引来景煜!
可他既救了景煜,又为何处心积虑催发景煜的天魔血脉再杀掉他?
齐橫秋心口抽痛着,早已顾不上心寒,他无法想象林晚舟究竟多早前就在策划,或许早在拾花会之前。
方纪云看齐橫秋脸色极差又半晌不语,以为他是生气要怪罪,忙抱住齐橫秋手臂,“师叔,我并非有意,当时也是气师尊对景煜偏心多年才一时糊涂,幸亏景煜没死成,不然我后半生要懊悔死。”
齐橫秋又忽然想起一事:“等等,那天景煜万剑穿身钉死阵中,可血液却逆流不止,当时周绝云似乎说阵法遭到窜改,这事你可知晓?”
方纪云摇头:“师叔不提我都快忘了,论理最后确该是绞杀景煜灰飞烟灭,但后来阵法像是在抽取他的灵气和修为……难道师尊只是做样子给世人看,最后还想保全景煜?”
若是从前,齐橫秋或许会信林晚舟有这般心肠,可当知晓他越来越多的诡计后,齐橫秋才不相信事情如此简单。
林晚舟甚至不惜弃剑、打伤自己也要阻止衍赫化解阵法……是不是可以认为,他从拾花会开始做铺垫为的就是这一刻?
“纪云,”漆黑中齐橫秋声音低沉,“帮我出去,我要找衍赫问清一切。”
“衍赫,魔族那个长老?”方纪云捂嘴惊呼。
“白玉台上,他有意告知我师尊已故,他也总能三言两语挑起师兄怒火,他一定知道真相。”齐橫秋注视方纪云,“若你心中血亲十多年暗中筹划甚至不惜以你为饵,不惜残害他人性命,处心积虑多年,你能弃之不顾?”
“今夜你帮与不帮我都要出去,至少我得先确定景煜安好。”
方纪云:“可师叔,景煜现在可是大魔头转了性子,他还能记着师门情谊?我怕他刚见您就喊打喊杀了!”
“大师兄此言差矣,我可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谁!”齐橫秋迅速点亮一盏灯烛,微光下,一身玄衣的景煜坐在矮桌上抱臂冲他们投以微笑。
“景…景煜!”方纪云拽紧齐橫秋的胳膊,“师叔,他果真来寻仇了!”
“大师兄此话令我好生伤心,我醒来没多久就赶忙上山探望师叔,师兄却说我来寻仇?还是我来的不巧,打搅了师叔与师兄温存?”景煜跳下矮桌,背着手挂着笑朝他二人走去,“师叔,这两年过得可还好?”
景煜容貌依旧俊美,只比从前瘦削些。容颜虽未改,整个人的气度却有天壤之别,从前那个沉默的少年不再。
熟悉的声音趟过了千山万水,穿过两年的光阴再度响起在耳边,齐橫秋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
“你浑说什么!”齐橫秋身后的方纪云吓得发抖,这家伙关键时刻竟胆小如鼠。
景煜停住脚步,眯了眯眼,只觉床上贴近的二人怎么看怎么刺眼。
他想过无数种与齐橫秋重逢的画面,却独独没想到床榻之上还会有别的身影。
他又嘲笑自己太过矫情,齐橫秋可以对他好自然也可对别人体贴,只是……只是从前与之相拥的人,明明只有自己一人而已,从来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景煜的眼神越来越危险,额间魔印闪烁红光更是异常怖人。齐橫秋知道他这是气极的模样,“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听到我们说话了?”
“刚来片刻,不巧只听到大师兄唤我魔头。”他讥笑道:“怎么?师叔怕被我听去体己话?”
齐橫秋惊叹景煜功力增强之快,方才他毫无察觉。
“没有体己话,再说我的体己话对你说的少么?”
景煜片刻愣神,很快视线又锁在方纪云紧拽齐橫秋胳膊的手上,“师叔,您还是跟我回总坛吧。”
“景煜,你想对师叔怎样,师尊才不会让你带走师叔!”方纪云嚎了一嗓。
这一嗓唤回齐橫秋清醒,他突然意识到,殿外禁制是林晚舟所设,方纪云深夜到访林晚舟岂会不知?他是为了引景煜来!
“景煜,你快走,这里恐有埋伏!”
林晚舟温和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橫秋,你在这里,我能设什么陷阱埋伏?”
“师……师尊!”方纪云吓傻了。
“不必担心,”景煜很镇定,他挥力撤开方纪云紧拽的手,看着齐橫秋:“你跟不跟我走。”
跟不跟我走。
齐橫秋一手捞过景煜,一手拽着方纪云破开殿门,“废什么话!”
林晚舟立在殿外,身后是持剑的寒苍山弟子,众人皆一脸惊恐望着这三人不知所措。
方纪云哀嚎:“师叔,走不掉了!”
景煜没有抽回被齐橫秋紧握的手,他熟稔地设下魔阵,森森魔气荡起遮蔽住视线,瞬息间三人已至总坛。
临走前,景煜对林晚舟说:“后日一人来总坛,我给你所想,你我之间自有了断。”
总坛死气沉沉像一座坟冢,景煜将齐橫秋和方纪云安置在两个房间。
两年前最后一次相见,齐橫秋用仙剑穿透过景煜的身体,两年后再度相见,齐橫秋自觉连对不起都不配说出口。
他挣扎开了口:“景煜,我……”
“我都听到了,药丸、笛音。”
齐橫秋瞬间哑口无言。
“白玉台衍赫救我回总坛,事后我恢复神智,也想清事有蹊跷。”景煜说话声音低低的,“后来我恨你,恨你因为林晚舟真的对我起了杀心。”
齐橫秋道:“我从来没有想杀过你!”
“所以方才我很高兴,师叔从未想杀过我。”景煜看着他,“最高兴的还是师叔愿意跟我回总坛,这一次,师叔选择了我。”
少年眉间是经久的阴郁,却在此刻同从前的景煜重合。那个时常在四下无人时冲他撒娇的景煜,那个深夜缩进他怀中的景煜,那个一身槐花的景煜……
齐橫秋觉得心里有根久绷的弦松了,却又新生了根新弦,这根弦拴在一个人身上,从此令他日夜牵挂、朝思暮想。
齐橫秋突然想起什么,虽然心里已有答案:“当初你走了,为什么又回来了。”
“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