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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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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B、
暮色像是一匹华贵的墨蓝色天鹅绒幕布,缓慢而沉重的从天边垂下来,胶着了三年之久的冗长戏剧终于落下帷幕,而伴随着黑夜即将到来的新序曲还没有奏响。夜雾无声地从四面八方升腾起来,笼罩了整个天地,也锁住了四处奔流的风。一时间,草叶地垂,树影静止,星月无光,这是真正的万籁俱寂,最适合夜袭的天气。
机械而平静的语声从扩音器里传来,战备等级一级级提升,而等待永远是让人焦躁的,伍六一头一次感觉手掌间一片冰冷粘腻,不知道是渗出的汗水还是偶然沾到的夜露。身边的这架歼击轰炸机从战争开始就一直跟随着他,到现在型号已经有些老了,可他却一直不愿意换装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战役他们都是一同走过来的,如今已经像是老战友一般配合得无比默契。
就在这一片沉寂中,甘小宁的声音忽然从身边传来。“哎六一,你说这次奇怪不奇怪?”
“怎么了?”
“飞了那么多次,总被对方的屏蔽磁场挡住,怎么今天又下令出击?”
“谁知道,照命令做不就得了。”伍六一含糊其词的混了过去。身为参与宏武器研究的一员,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这让他想到了几个月以前的那个下午,自己也向大队长袁朗请教过类似的问题。当时袁朗的回答并不能令他满意,可他如今却给了甘小宁类似的答案。
——命令重于山,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战士的首要任务是维护国家利益,至于手里掌握的是什么武器,会造成怎样的结果,那是长官们和政治家要去思考的问题。作为一名士兵,即使了解了一切,也无法改变现状,属于你的职责永远无法逃避,不属于你的,想抓也抓不住。
在战争的巨大旋涡中,单个人的势力总是渺小的可怜。
太有思想的兵不是个好兵。这是被所有军队视为真理的一条准则。
终于,一声刺耳地警报划破长空,暗红的灯光劈开混沌的夜空,将一级战备的预警传送到基地的各个角落。在大脑神经接收到信号之后,个人情绪在一刹那间被抛贮脑后,剩下的只有多年训练在身体上烙下的自然反应——登上飞机,检查武器装备,调试系统,完善一切临战准备,一切动作完成的紧凑而有条不紊,只待出击命令下达,就将搭满弓的箭嗖地一声射出。
高城跟随着警报的声音大踏步走进机库,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坚定地响声。他环视着身前一字排开的战斗机队伍,目光如炬,缓缓地从每位驾驶员脸上滑过——这全是他精挑细选,一手带出来的飞行员,在漫长的战争年代里,始终屹立着的士兵。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让我们失去了太多。”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咬字清晰而慎重,“而这一次,是我们最后的战斗!我们的首战是打击敌军的电脑中枢系统,这决定了整场战争的成败。所以即使不能生还,我们也绝没有后退的余地!七队的战士们,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每一个飞行员的胸腔中榨出了坚定地吼声,直上云霄,响彻整个混沌的夜空。
“很好!”高城微微仰起头,在暗淡的灯光下,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骄傲而坚定的猎豹,亮出了尖锐而锋利的爪牙。他的右手霍地抬起,向全员行了一个姿势标准而完美的军礼,随后转身,走向整个队伍最前方的黑色长机。
在他身后,全队的飞行员们齐刷刷地起立,致以相同的礼节。
几分钟后,随着远方塔台的一发信号弹,通讯器中响起了司令部人员下达出击的命令。伍六一的表情严峻如山,双手熟练地操作着系统,之后一拉操纵杆,流线型的机体几乎是悄然无声地顺着跑道飞速向前滑出,像是要融化在夜色里。
就在机体微微一轻、腾空而起的那一刻,他拍了拍自己面前的仪表盘外壳,轻轻地念叨了一句:
“老伙计,靠你了。”
身边,两架僚机与他保持平齐,组成经典的V字队形。然而由于太远,又打开了隐形设备,从水泡型座舱里望出去基本上什么也看不到,只能从机载雷达上显示的光点来确认队友们的方位。
夜色越来越深沉了,几千米之下是波澜万丈的太平洋,头顶上是漆黑幽暗的夜空,歼击机仿佛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漂浮着,判断方位的唯一方式只有正前方的导航系统。战斗的序幕刚刚拉开,它看上去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激动人心,反而以一种寂寞的姿态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就这样航行了几个小时之后,敌方国土长长地海岸线终于在仪表盘上显出了身影,又过了一会,视野范围内已经能看到敌军的驻地了,灯光被水汽晕开,模糊成连绵一片的朦胧光斑。这时,高城冷静的声音适时地在耳机中响起:
“所有的长机降低高度,绕到敌方基地的侧翼,准备投放导弹。掩护编队在后方保持速度和距离,随时观察敌军情况,完毕。”
任务分配完毕,高城的长机带头向下俯冲,伍六一的迅速跟上,接着是第二架、第三架……七中队的歼击轰炸机们保持着一字型队伍,呼啸着掠过灯火通明的基地上方,撕开层层迷离的夜雾,在空中划出一排流畅而优美的航际线,那简直不像是在战斗,反而像是在进行着某种表演。事实上,真正的表演的确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已经进入高空远距射程!”
“请求发射导弹。”
通讯频道中,接二连三的响起飞行员们的声音。
“开始发射!”高城率先狠狠地按下了操纵杆上的发射按钮,随着机身传来了一阵强烈的震动,两枚导弹被甩了出去,呼啸着穿过云雾,砸向地面的敌军驻地。与此同时,其他的歼击轰炸机也完成了投放导弹的动作,从空中平平地望去,每间隔几千米就有两条细细的焰尾散开,排列成狭长的弧型扇面,包围了整个沿海驻地。火焰的尽头,蛰伏着一团被压缩冷冻在弹头内的宏电子,精准地扑向地面上似乎还完全没有回过神来的敌方驻军。
第一批导弹刚释放完毕,歼击机们又如鹰隼般地向内陆挺进,扑向第二道敌军防线。
然而,就在第一批宏电子导弹即将飞抵目标的时候,排列整齐的弹道突然被无形的巨手扭曲了,或是射入空中,或是掉入大海,还有飞向两侧的,敌军的驻地仿佛套在一个巨大而有弹性的透明防护罩里。
“队长,导弹被对方的屏蔽磁场干扰!”耳机中传出掩护编队飞行员的提示,“我们请求改变计划!”
而高城却像是没听到一样,沉默着又投下了第三轮导弹。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的队长已经发疯了的时候,最不可思议的奇观出现了——被屏蔽磁场扭曲了弹道的导弹忽然全部爆裂开来,从弹头里呈放射状飞出无数光球,蓝色的光芒一明一灭,就像无数幽灵一般散落在半空中,在接近地面的时候,那光芒立刻膨胀了数倍,此起彼伏,整个沿海基地都被那奇诡的光芒所笼罩。有些还没来得及落地的光球就在空中发生了聚变,引得漂浮在周围宏电子们也跟着它们亮起了璀灿的光华,一时间,漆黑的夜空中仿佛盛开了无数朵巨大的烟花,与地面上的光芒交相辉映,直刺得人眼睛都要盲了。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端,宏电子释放的能量还在汹涌澎湃地向四面八方传播着。蓝色的光波仿佛暗涌的潮水般,漫过海岸线,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无声无息的向内陆地区进发。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瞬,等到一切归于沉寂时,敌国将近一半的国土陷入一片令人恐慌的黑暗当中,随着宏电子光芒的消失,地面上的灯光仿佛也全被吸走了。尘烟升腾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是数以亿计的中枢芯片被烤成焦炭时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海边基地上,有几架飞机摇摇晃晃地试图起航,然而由于系统被摧毁,甚至连雷达导航也办不到,全变成了没头的苍蝇,在空中胡乱的飞着。
在研究所隐藏了一年之久的宏电子武器,终于满身光华地登上了属于自己的舞台。
兵不血刃,旗开得胜,大捷在望。这是真正没有硝烟的战争,历史上的辉煌时刻仿佛已经到来。
七中队的驾驶员们一个个的全看呆了:
“队长,这,这究竟是什么武器?”
“三年都没攻下来的防御磁场,就这么被灭了……”
高城笑笑,没正面回答。过了一会,他嘹亮的声音响彻整个公共频道:“七队的弟兄们,咱是不是全军最牛的部队!”
“没错!”
“简直太帅了!”
“回去咱就开庆功宴!”
整个无线电频道都沸腾了,直到有细小的爆裂声中断了所有的声音。
那一刻,整个机舱忽然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从沸点瞬时降到冰点。伍六一诧异地摘下头盔,却发现无线电通讯器上已经冒出了一阵青烟,而自己面前的仪表盘和操纵盘上的亮光,也全部熄灭了。
他心里一凉,头盔从手中跌落,滚到地上,散出一片灰白的粉末——
通讯器的内核,是芯片。
整个导航系统和雷达系统,也是各种芯片构成的。
宏电子对目标的打击的确无比精准,但精准不代表会区分敌我。在敌国半个国土的芯片全化为灰烬的同时,我军派来奇袭的所有歼击机的内核,也被损坏了。
没有通讯,得不到救援,剩下的燃油根本无法支撑他们返回千里之外的驻地。
这一次是我们最后的战斗!高城的吼声再一次响彻在伍六一的耳边。
他忽然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征途。从一开始队长就知道,可他还是去了,带着一群热血沸腾的战士们,义无反顾的去了。七中队这一次成了名副其实的尖刀部队,冲在最前方,以不惜全军覆没为代价,只是为了让后来跟上的弟兄们少受一点伤害。
的确是大捷。伍六一甚至可以想象在这之后海军陆战队和空降兵们是怎样一马平川的挺进敌军后方,更能想象敌国的政府是怎样收敛起飞扬跋扈的姿态与我国重新签定和平条约的。可他没有办法欢呼雀跃,因为而这场胜利,是用几十名空军飞行员的生命换来的。
就像半年以前用几个人的命换一份敌军的芯片资料一样。
真值。
“喂,队长,听到请答话。”伍六一试着冲话筒喊,“甘小宁!马小帅!彭小东!陈浩!王雷!……有人听见吗?”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应答,寂静的夜空中,只有歼击机尾部被损坏的引擎发出破碎的轰鸣声。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抛在了空旷干冷的黑色沙漠中,四周空荡荡的,对上下左右方位的感觉好像都消失了,一眼望过去全是同样的景致,全是令人绝望的、无边无际的暗夜。
可是伍六一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从最初的惊惶中恢复过来之后,他立刻冷静的捆好身上的降落伞包,打开舱门。
呼啸地寒风从他身体周围掠过,弥漫在空气中的全是湿乎乎的冷雾,看不到一丁点儿脚下的情况。
他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
A、
三天的假期,掐去路上用去的两天后,就只剩下了一天。所以伍六一统共在史今那儿呆的时间只有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
整整下午史今都迷迷糊糊地睡着,傍晚的时候烧终于退了,两个人就坐在铺上聊天,像是有一辈子都说不完的话。后来夜深了,为了不打搅其他技工的休息,俩人就拿了信纸在昏黄的台灯下把要讲的话写下来给对方看,就这样一直聊到凌晨时分。
他们从以前的事说到现在的事,说连长去了师侦营,许三多转了士官,说白铁军复员了,又来了个马小帅。当说到死老A那边开始从全军招特种兵的时候,史今没多问,他知道以伍六一的脾气,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走这样一个机会的,只是在他提到可能会有选拔赛的时候,在信纸上慎重地写下了四个字:多加小心。
绕了漫长的一大圈,最后还是免不了要说到七连的事。看着伍六一慢慢把整个整编的过程写在纸上,史今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把读了一半的信纸撂下,脸埋在双手中,极力压抑着,背对着伍六一的肩膀抖得厉害。伍六一沉默着望了他一会,忽然伸出手关掉了台灯。
黑夜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了一切,包括所有的眼泪、伤痛和无奈。在水一般沁凉的暗夜中,史今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胳膊揽住了自己的肩……
第二天就要赶回部队了。虽然火车票是中午的,可伍六一打算一大清早就去佳木斯城里,为的是给部队上的弟兄们买点当地的土特产。
临走的时候他死活不让史今送,怕他刚退下去的烧被冷风一吹又撩起来,可史今听了这话立刻一脚踹过去,说你还真把班长看扁了不是?信不信我马上跟你来场格斗立马把你撂趴下!再说了佳木斯这地方你哪有我熟你知道该买什么啊你?
一番话说得伍六一没脾气,只好硬让他陪着进了城,两个人把最繁华的长安路从东到西转了个遍。这天刚好是元旦,大雪初晴,街上闹哄哄乱糟糟的,路面上的雪有些融化了,和红殷殷的炮竹灰碾在一起,汇成一股滑溜溜的冰泥,踩上去根本站不住脚。于是伍六一就理所当然的挽住了史今的胳膊,顺着摩肩接踵的人流慢慢向前走。
从国脉通出来的时候,俩人手上已经拎了满满一大包的松子酸菜黑木耳,东西看着不贵重,却着实花了不少钱。史今早知道伍六一每月那点津贴除了往家里寄和买烟以外,根本就剩不了多少,于是说什么也不肯让他掏钱。别看史今连到医院挂个吊水都舍不得,给老战友们买起东西来却一点也没算计,最后还是伍六一说,行了行了我穷也没见你富到哪儿去,再买我就拎不上火车了,这才终于算了。
本来还打算抽空去一趟四丰山的,结果从商场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只好急急忙忙往火车站赶,在车站附近吃了顿五毛钱一两的热面配拌菜之后,距离发车时间就只剩下半个来小时了。
伍六一挤上硬座车厢,回头看见史今还站在站台下,于是把头伸出窗外喊了一句:“班长,你回吧,我以后还来看你。”
“不急,等发车了我再走。”史今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六一,以后没事别往这儿跑了,火车票太贵。”
“那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听见没?”伍六一不太习惯这么说话,表情看上去有点别扭。
史今忍不住笑了,点点头,“你也是,别太拼命。”
“哎,这都二十四五岁的人了,再不拼命还有几年好混。”伍六一显然没把史今的话放在心上,目光浮动着,朝正前方望去。这时候汽笛一声长鸣,火车缓慢地向前开动了。
“班长,回吧!”伍六一又催了一句,而史今没答话,只是拨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直往前走,就在车厢即将离开月台的时候,忽然抬起胳膊踮起脚,把一个扁扁地长方形物件塞到了他搁在窗框边的手里:
“差点忘记了,你留着路上抽。”
上红下白的纸烟盒,上面印着红河两个字。
火车慢慢地提速,终于以史今再也追赶不上的速度冲出了月台,一路向前飞驰,只有伍六一举着烟盒的手还在车窗外摇晃,而那只手也渐渐远的瞧不见了。
史今在月台的尽头站立着,因为长久的向远方眺望,眼前的景色都在恍惚间泛起了波纹般的涟漪,他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也被那火车一同带走了——或许并不是现在才被带走的,而是在自己离开军营的时候,就一直遗忘在了那个地方。而目前剩下来的,只不过是一副躯壳而已。
他就这么愣愣地站了好半天,才终于摇了摇头,转过身,慢慢地向车站外走去。户外的风很大,天空却瓦蓝瓦蓝的,云影稀薄,在结成云块之前就被风吹散了。
相遇,然后分离,人生中充满着变故,这是再自然正常不过的事了。
下午,老曹前脚刚刚跟着油罐车从炼油厂回来,史今后脚就迈进了服务站。前两天下大雪,车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工夫,可油却等不得,曹波刚一回来,连休息都没来得及就开始工作了,一眼瞅见了史今,立刻招呼一声:
“哎哎小史你也来帮把手,帮我把这油罐子倒腾好。”
史今有点为难,抓了抓头发:“这……我不是专业装油员啊,我给您把张志立叫来?”
“哪有人从一开始就专业的!”曹波把一套防静电工作服扔了过来,“快换上,油厂来的人还等着呢。”
史今不好再推辞,只有套上工作服来到换油区,这会曹波已经动作熟练的开始连接输油管了。他来到服务区半年多,还是头一次参与加油站的工作,一点也不了解卸油的过程,好在曹波也没让他干什么复杂的工作,只是安排他去拧紧各个接头而已。
就在计量员检查油罐孔的时候,曹波忽然凑到史今身边说,“小史,好好看着,跟人学着点。”
史今停下了手里的活,诧异地看了曹波一眼,却见他冲自己呵呵笑了,“怎么,你就打算在这儿呆一辈子?”
“当然不是——”史今刚回答了一半,又觉得这话不太妥当,而曹波一点也没在意,拍了拍他的肩:
“那不就结了!我这小地方,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肯定呆不住。听我的话,有时间了就去公安消防那儿弄个技术员证,以后到社会上也好混。”
史今知道曹波是在为他考虑,心里不由得有点发酸,低下头,过了好一会,才答了一句:“老曹,谢谢你。”
曹波挥了挥手,走开了。
油罐车发出轻微的轰鸣声,澄亮而粘稠的汽油顺着透明的管道缓缓流动,史今的目光顺着它的走势向前滑动,眼看着它咕嘟咕嘟地灌进93号汽油的油箱里了,忽然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回头一看,果然——油罐车上标的型号是90号。
“老曹!”史今立刻叫住渐渐远去的曹波,“您是不是装输油管的时候装错了?”
曹波回过头看了一眼,“没啊,哪儿错了?”
史今明显没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脸上还露着笑,解释着:“您拉来的是90号汽油,怎么灌到93号那边了——”他还要接着说下去,曹波却奔过来一把抓住他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拽走了,一直走到加油站前面的小超市里才停下来。
“你嚷嚷个啥!前面还有司机在加油呢。”曹波在收银台前面站定,之前的好心情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口气显得相当不愉快。可他这会没空多解释——油厂的人还等着他拿钱呢。于是他飞快地打开收银台的抽屉,从里面抽出几张票子,数好,又一阵风般地走出去了。
这时候油罐车已经开到了门口,曹波从车窗把钱和一支烟一起递了过去,驾驶员随手把钱掖到兜里,叼着烟冲他露出默契地微笑,熟练地开了一张收据,然后开着车扬长而去。
史今在超市的玻璃门后看着发生的一切,渐渐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以往也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些加油站用低型号油冒充高级油的案例,可他想不到,这种事也会发生在自己工作的地方,发生在曹波这样的人身上。
之前还笑着跟自己说要多学点技能的人,怎么会转脸就干出这样的事呢?
史今一时间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有点后悔为什么之前要过来帮忙,可他又觉得,即使自己被蒙在鼓里,这该发生的事儿还是避免不了。他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等油罐车走远了,才走到曹波旁边,低声说:“老曹,下次别这么干了,违法的这是。”
“啥?”曹波转过身,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目光盯着他看了一会:“哦,我还以为你真明白了,怎么脑子还是转不过来这个弯?”
“我是没明白您的意思……”史今简直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究竟是啥意思呢!”曹波气极反笑,“你让我别这么干?行,我不干,只要你觉得你可以不拿工资!”
史今抿着嘴想了一会,最终还是决定把话说明白:“老曹,最近服务站的经营是不好,我们都知道,哥几个都会跟您一起想办法解决,但油这事是大事。要是质量不好,让司机半途上抛锚了,你说这冰天雪地的不是害人么?”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干。”曹波话说得理直气壮,“这远近大小的加油站都靠这个赚钱,再跟你说吧,全中国一半儿以上的加油站都不合格,人家中石油中石化还用劣质油呢,你管得过来?”
“……我管不了别人。”史今低下头,“但我希望您别做亏心事儿。”
“轮不着你这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教训我,幼稚!”曹波大手一扬,干脆利落的结束了谈话。
此后的一段时日里,油罐车又来了两次,但曹波却再没让史今帮忙,而是叫回了原来的助手张志立。可一到那时候,史今总是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活,往换油区张望,一边看着一边在心里想,这廉价的汽油究竟会对车造成多大的影响啊。
同时他也在反复地思考着其他一些问题。他记得自己当年去一个山区选兵的时候,曾路过一段险峻的盘山道。当时也是这样的冬天,一个卡车抛了锚的司机就瑟缩在驾驶座上,全身已经冰冷僵硬了,为此王团长还难过了一整天。后来进村了听当地的居民说,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因为汽油不好,经常有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抛在半路上,如果偏巧那几天没其他车路过的话,这司机也就铁定没命了。
史今开始意识到,这就是现实,所有的矛盾与调和都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他目前所处的世界。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像军营一样单纯而美好,所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想念着七连的一切,想念着那个他早已经回不去的地方。
世上的事和人本就没办法清晰的区分出好与坏。譬如说曹波,他既可以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同时也是个为了自己的生活而不惜损害他人利益的人。说到底,人都只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在什么地方就做什么事,遇到什么环境就把自己捏成什么形状。史今不是不明白这点,只是他身上所流淌着的属于钢七连的血,不允许他就这么任由自己融合在这浑浊的境遇里。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就在远远的前方,如果连这一点都丢了,那他作为一个人,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