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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肆拾伍章-黯(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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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肆拾伍章-黯(6)
浑浊的水珠从墙面的肮脏处下滑,在快到底的地方停顿,然后与另一颗水珠融合成更大的水珠,最后落入于黑暗中不知其色的水洼之中,再度融为一体。不知为何,这里的星好像没有姑苏那儿的亮,更没有门里来得亮,稀疏得都能数得清有多少。
疼痛既不清晰,又十分清晰,矛盾得很,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在疼。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来着?
地上有一片残缺的叶子,很脏,勉强可辨得是梧桐叶。
立秋是过去了……?记不得了,七师兄也未有提醒,他们家里也不提过,记不得。
小孩儿迟钝地举起袖子,那露出的四只小个手指布满在地上蹭出的擦伤,它朝鼻下一抹,又带上了腥红。仍然听得见那毫无尊严可言的讨饶在继续,而他不知是先前哭喊的太用力还是被扼喉太久的缘故——抑或是两者皆有,连吞咽唾液都难以做到,似乎肿了几倍大的喉咙里好像卡着刀片,跟发出任何声音都会导致他以后再也无法讲话似的。当然,他之前的表现并不比阿元有骨气多少,他讥笑自己恐惧到连挣扎都不敢。
在场的谁都是孩子,又谁都不是孩子。
哪有孩子会这样恶?
哪有人能像孩子一样恶?
——「…小畜生!!」
恍惚中,只听令人发指的咆哮从上方传来。他瘫倒在墙边,只需抬眼便可瞧见来人,可惜是其无此心亦无力。
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墨蓝身影从天而降,好似迟到的正义。
——到头来,竟是几月的梦魇来做正义,可笑,多么可笑。
没有光,什么都看不清。
躺在地上的灯笼尸体少说七八个,他们主子早不知去了何处,就留在路途的尿迹可证明他们逃跑的方向。斗篷人将它乌色的细剑咻咻挥了三俩次,甩去上面一两滴污秽,草率擦拭了两下后叫它进了鞘,随后他绕过阿元,向双目失神的孩子步去。
他单膝跪在地,那双伸向舒璐带茧大手停顿了小会儿又收回,在自己的斗篷内侧蹭擦了几下,才生疏地将其抱起,替其理齐凌乱的衣物。
“吾来晚了。”男人低声同他道。
同样满身伤痕的少年默无言,他为自己穿上遭扯得没了形的衣服,尝试着从地上爬起,却因腿软而只得重新跌回。那对银目中滚出的泪珠更似眼中盛不下的恐惧。
再一晃神,此处仅剩了两人。
舒璐任由男人抱着他朝外去,耳朵里只是那双乌色的靴子在地上踏出黏连的湿泥响的声音。他无力抬眼,只能被动地盯着男人走路时斗篷翻起的布浪。后者从腰间取下皮壶单手开盖,用瓶口轻怼小孩儿的肩膀,试图让他转过头来喝上一些。舒璐倾转过脑袋,侧眼看着他,即便嘴唇干裂也不理那水,曲膝而抱,蜷缩成一小团,像是虾米似的,由这人一只手托着他抱。
爬满血丝的眼睛底下泪迹未干,又有数不尽的无声泪珠顺着滚落,湿了肩头。
地上的黑暗被光亮取代,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去了那儿,不过能清楚,只要一回头,就是京都亮如昼的夜市景。
“你不要…告诉别人。”
那人左右都瞧了遍,似是没意识到这是舒璐所发出的声音。的确,着实不像,从前的他的声音甜软奶糯,现儿个哑得像是活咽了一碗沙子下去。
“……睡会罢,吾会将你送回去。”两个人离得很近,但谁都是用着连对方都难听清的程度的轻语。
「睡……如何睡得着…不若,叔叔用些低级的迷药将我迷晕。」他欲这么言语,却从□□与心理方面都难以说出这么长一段句子,最终千言万语汇成微不可闻的一个“不”字。那字内所含的疲惫,令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才要五岁的孩子。
对方大抵也是这样想的。似乎过了好久,男人才缓缓出声:“吾不告诉他,又能如何?你需要……”他停了一下,“你需要他们,那他们定然会知道;你若不说,只会让自己出问题。”
“不行……都、都不能……”他完全是扯着嗓子发出的声音,达到了极限,开始猛咳起来,让抱着他的人手足无措,其皱眉道:“你声在抖,莫讲话了。你还小,身子更小,身上伤得只会重不会轻,不要任性……”语未完,舒璐便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滚落的泪水都隐隐掺了血,然而就像哑炮似的,根本没有叫出响,甚至都未把周围路过的人吸引过来,只是失声尖叫。他不叫还好,一叫,那饱受摧残的小喉咙便完全撑不住了,不久他又低下头开始呛,呛出血来。
“莫叫、莫叫…你真会哑的!”他慌乱道,但无论他怎么说怎么蹩脚地哄,舒璐都无法从那疯癫似的模样缓过来。小孩儿口中不知在嚷嚷着什么,他至多只能听出一两声不成字的细细叫。
踢踏。
男人拍小孩背的手骤地顿了住,发癫的孩子便更加剧烈地在他怀里挣扎,几下就将他脖子抠出了血。
“慕容前辈,您一位教头子,怎么总来凑合我们门内的事情呀?”
来者额嵌一颗桃粉玉石,及腰乌发披散,着袒胸露乳的春绿纱衣,下身于里穿一条白裙,踩一双木屐。他将绘杏花的团扇往唇前一遮,一双吊稍飞鬓细眉略略蹙起,底下两只柳叶似的幽蓝眼睛也微微眯起,好像瞧见了什么恶心的物什。不等慕容发作,他又恭敬作揖,用温和的微笑将那张端正的面孔衬得更加讨喜。
“初次见面,晚辈怀若,乃暮零门剑阁阁主第四弟子、娜妠怀氏少宗主。”他道,“奉命来护小师叔——现在该称少掌门了。奉命来护少掌门大人的安危。”
“安危?你他妈说安危?!”慕容欲拔剑,却碍于怀里舒璐动作过激不好迎战,只得两手抱稳孩子,免得小孩儿坠下去。他转身,提气而跃,轻功上了高楼屋檐,身后怀若紧随不舍。那嵌玉的家伙从未藏过气息,打自他急匆匆赶来时就有察觉那会儿有人藏在什么地方看戏,只是不知这人竟到现在居然还真能厚颜无耻地将“安危”二字从嘴里吐出。
“是啊,安危,毕竟晚辈年轻,打不过芩颜老鬼也是情有可原。晚辈想,前辈当是不愿意让旁人知道自己今日做了什么的。”
在无声的尖叫中,慕容的面具被舒璐一掌挥了下来,随声沉闷的坠地响,摔成了两半。他眉眼含了英气,嘴唇生得薄,鼻如鹰钩,用“剑眉星目”来形容正正好,可惜是从左额到右下颌骨那有一条长疤,徒生狰狞。
“芩颜老鬼挟持暮零门少掌门人,丧心病狂地……”怀若适当地止住言语,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前辈该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晚辈也听到小师叔先前的意愿了,顺了他的意思走,你好我也好,岂不美哉?”
“你这是……诬蔑!”慕容伸着脖子,尝试躲掉舒璐向他脸上来的抓挠,“何等、何等的不要脸!这娃娃可不是吾的人,是你们的人,你搞清楚!”
“是呀,前辈。所以您怎能祸害完大的,又来祸害小的呢?舒师兄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将自己与您撇得干干净净,您怎能为此气恼到来迫害一个五岁没有的孩子?丧尽天良,毫无人性!”
“啖狗粪的鸟贼……好歹名门正派,怎能做此手段!”
“这前辈就有所不知了。名门正派,都是这样的。”怀若道着,步步逼近,“晚辈以为,前辈应该很清楚所谓正人君子都是如何作为的?那死去的吴阁主还不够‘正义凛然’?”
舒璐满口是血,嘴唇也已经撕裂,血泪混在一起,慕容再无心去顾及那怀若,只后退着为小孩儿擦拭。
“听晚辈一句劝,前辈还是快走罢,那另个娃儿定是去寻沈二爷了,这会儿估摸着快到了。想来前辈也是看过那些信上写得是什么的,咱都是抓过鸟的人,是吧?沈二爷对您的印象恐怕是更不好,这让他见着了,可就真的解释不清了喔。”怀若缓慢说着,笑得看不清眼珠子,“晚辈倒是可以扯这个借口来与他应付过这件事,不过——晚辈知道的,前辈的名声如何,前辈从来不在乎。但晚辈相信,您铁定不愿意看到有些东西出现在我们掌门的案上,对吧?那妖道下手有多狠,道听途说是无用的,改日您可以亲自去看看,反正结界这东西,您已经知道怎么悄声摸进去了罢?不知道的话,晚辈现在教给您也不是不行。”
“聒噪……这里且还有孩子,说话带个把门!”
“小师叔现在可听不进什么东西。对了,晚辈该提醒您要换暗号了,前辈,晚辈都破译出来了。而且您学舒师兄打得结可太不像了。”
底下一层起了动静。
“好了,该做出选择了,慕容前辈。”
怀若笑着伸出双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