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相知莫问》未见青衫绝

28、对与错

　　雨敲打屋檐的声音持续了一整夜，直到清晨才渐息。
　　天刚露白，街面尚且潮湿，汇聚起的雨滴顺势从叶子上滑落，在台阶上溅起了水花。
　　占云巾站在医馆的门前，左手拎着一小坛酒，终于抬手敲门。
　　他也没想到，到了这里，他反而又犹豫了，或许他该让琴狐来的。琴狐没他这么的优柔寡断，特别是面对着想要维护的正义的时候。
　　但琴狐来了……就意味着几乎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活在这个世上，占云巾后悔过很多次，他怕了。
　　琴狐在海宇内看到的，医鬼的实验室内，月卿与明河老友的身影，是真如何，是假又如何？
　　开门的佳人面有疲色，或许是昨晚没休息好。她显然有些讶异，鹿巾从没这样带着酒独自来过。她深知这名好友多么乐于窝在卜居瑞雪，或者风涛楼内。
　　“温酒，正好暖暖身子。”
　　之前的热茶，现在的温酒。
　　他寒过至亲的心，因而总想在他处做些无谓的弥补。
　　占云巾倒酒，手很稳。
　　玉杯入手温热，令明河影一瞬恍惚。
　　她先笑着浅尝了一口酒，再抬眼，明亮的眸子注视着占云巾，才道：“这酒来得及时，暖身，也暖心。”
　　占云巾缓缓地开口，谨慎地斟酌每一个字：“如此便好。明河，那雪梅糕的线索，吾已知晓了。”
　　他见过了疏楼龙宿，除了这一件，只顺道问了两句嗜血者相关的事情，并没提及对许月卿嗜血化的情形。这时候提，无异于怀疑，并不合适，再者现下的证据全都指向医鬼——先前幽玄虚渊的动作也有了解释，是想依靠医鬼的实验来谋取嗜血王权。
　　至于医鬼的真实身份……
　　那个最合理的猜测，占云巾本能地抗拒和逃避，他同时阻止了琴狐欲直接来医馆试探的举动。
　　然而换了他自己……他自己，不也是来试探的么？
　　听了话，明河影先是一愣，接着迅速打了腹稿，等着占云巾的下文——如果他是来试探的，就一定会问，那日后来，她去了何处。这件线索本来该由她去告知，疏楼龙宿终究是与此事无关的局外人，但她那时忧心着许月卿，直接去了海宇接人，回来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制药……
　　可等了许久，不见占云巾继续说话。
　　“鹿巾？”明河影看见他黯然的神色，不由担忧了一声。
　　“若吾那日没去书院，没送雪梅糕呢？”占云巾自语般轻轻地问了这么一句。
　　明河影抿了抿嘴，给占云巾倒酒。
　　他一饮而尽。
　　“吾习卦时，总想着有一日，断尽天下兴亡事……现在，这又算什么呢？”
　　这又算什么呢？
　　纵然他现在有算尽春秋的能为，却阻止不了至亲的离去；连至亲死劫都算不到，他的本事又算什么，还占什么卦，当什么玄玑？
　　占云巾饮了第二杯酒，终于闭目叹道：“是吾不该，在你这里无谓抱怨。”
　　“鹿巾，什么都料得到，那不是人，是神，”明河影摇了摇头，示意并不在意，“吾倒是希望你多抱怨几句，人在痛苦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总要抱怨的，谁也不是一块铁板。”
　　占云巾沉默了一会儿，道：“老友，你总是这般，从来都未变过。”
　　明河影当然知道该接什么，她太清楚了，她该说“自然，明河影一直都是明河影”。
　　但鬼使神差地，她也沉默了一会儿，道：“人总是会变的。”
　　占云巾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明河影的眼神，却被她避开了。
　　“……也不错。只是怎么变，变好还是变坏，总会有一个选择。”
　　卦象错综复杂，变化万千，他比明河影更清楚这一点。
　　唯一不变的，是变。
　　“什么是好，什么又是坏？”
　　“好与坏，他人不能评判，全在做出选择的人自己。”
　　“为了救人而害人，错了么？”
　　明河影声音柔和，好像真的只不过闲聊而已，却让占云巾心头一跳。这话一出，他就能落下一半的结论了。
　　他不愿意落定的那种结论。
　　“鹿巾说错，不算错。自己认为错，才是错了。”
　　明河影朝他笑了笑，笑容明媚，随之递出一小方木盒：“给楼主的新药，这回应当效果显著了。”
　　占云巾动了下嘴唇，还是只说出一字：“好。”
　　酒过三巡，他都没有再继续说试探的话了。明河影看出他有离开的意思，送他到了医馆门口。
　　她目送，却见占云巾下了台阶，又转过身来，异瞳深邃。
　　“明河，吾想，此事还是告知你为好。昨夜吾遇见了月卿，他可能在海宇内遭逢了意外，吾观他有嗜血化的倾向。”
　　明河影神色瞬变：“具体情况如何？他人在何处？”
　　“他应是还保有理智，自我压抑，吾出剑后，他就退走了。琴狐正在寻他的踪迹。”
　　这一刻，连日的疲惫忽然明显起来，明河影不由按了按眉心，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
　　占云巾点点头，欲言又止，最终转身离去了。
　　明河影倚在门边，望向院内，石桌上的酒坛与玉杯还没被收起，空气中隐隐飘着酒香。
　　错了吗？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没错。
　　最开始是不能承受无计可施的痛苦，于是转投黑暗，剑走偏锋；无法忽视沉重的负罪感，她又欺骗起自己，到最后，她自己都觉得，明河影本就是一个漠视人命、追求疯狂实验的人。
　　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真的错了。
　　……
　　夜雨过后的晴空，万里无云，一片碧蓝如洗。
　　剑子仙迹在打拳。他很久没动过这套拳法了，上次还是，那段同样日日被人催着复健的崖底时光。记忆里黄衣的人影还很清晰，讲过的话历历在目，就是有些遗憾，无法再见了。
　　疏楼龙宿独坐亭内，正认真翻阅着什么。
　　书院内有些很有趣的藏书，这些时日乖乖养伤的病患没少读，不过他知晓龙宿并非在看什么书册。估计是儒门天下内部收集的情报，而且是十万分火急的那种，那位大司马直接派了专人送来。
　　白毛道长慢悠悠地推出一掌，视线随手掌而动，不经意地探寻了两眼龙首大人的神色。
　　平静，平常，镇定自若。
　　疏楼龙宿抬头看过来，意思很明显，就算天塌了，也与你无关，好好修养，打你的拳。
　　剑子仙迹报以微笑，继续迈步旋身，转头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来客。
　　款款而来的明河神医与往常没有不同，眸眼清澈，似水温柔。
　　疏楼龙宿合起卷宗，握了被随手搁在桌上的团扇，眼里多了二分郑重，笑言：“此时前来，也算是稀客。”
　　明河影笑着点头，也看见了一旁正缓缓收势的剑子仙迹。
　　“看来恢复得比我想象中要好。”
　　“有人苦口婆心地督导，吾自然不敢偷懒。”剑子仙迹笑，熟稔地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明河影走进前，却没坐，只站在亭外，敛了几分笑容，看着疏楼龙宿，抿嘴道：“此回来，实是别有所求。”
　　疏楼龙宿颔首：“你吾的约定还在，吾尚欠你一个要求。”
　　这是救下剑子仙迹的人情。他没说什么“不违道义”之类的废话，不欲做的事情，谁也逼不了他去做。
　　明河影当下垂眸，盈盈拜倒，低声道：“请龙首相助，救许月卿一命。”
　　剑子仙迹是离得太远，没来得及拦下，疏楼龙宿则稳坐原处，坦然受了这一跪。
　　“吾想，汝来，不仅仅是要说这一个请求。”
　　明河影抬眼，对上一双好似不含任何感情的琥珀色的眸子。
　　此时，她才恍然有一种，“这就是疏楼龙宿啊”的感觉。
　　“待月卿安然无恙，该吾承担的罪责，绝不会逃避。”
　　疏楼龙宿摇头，叹道：“明河影，吾说过，勿要玩火自焚。”
　　优雅的儒音里，听不出其他的情绪。
　　明河影起身，又行了一礼，才柔和笑道：“不试一试，总归不甘心，龙首当也明白这种感觉。”
　　疏楼龙宿摇摇团扇，不承认，亦不否认。
　　若有所思的剑子仙迹在另一旁，偷偷扯了方才被龙宿合上的情报到近前，迅速翻阅起来。
　　半晌，明河影犹豫问道：“不知龙首……知道多少？”
　　“不多，吾只知许月卿疑似嗜血化，受控于幽玄虚渊，正在苦境各处布下幽空大阵，其余的，全是猜测，”疏楼龙宿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表情逐渐凝重的剑子仙迹，继续道，“但你来时，眼里有悔意，与歉意。”
　　一种……令他觉得异常熟悉的情绪。
　　“加之胡离的事情……以及，上一次到了约定的治疗之日，汝并未前来，不知为何延后了两日，并对个中原因避而不谈。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还是被谁拦下了？且有无法如实相告的内情。”
　　“龙宿，幽空大阵，非同小可。”剑子仙迹及时作了打断，直觉也好，豁然也罢，他阻止了好友继续深究。
　　被插话的龙首大人本就不满，感受到好友话里明晃晃的身先士卒的欲望的时候，更加不满了。但他只能把这些不满先咽到肚子里——
　　“若有心人刻意算计，吾与你共同行动，才最安全。此回，吾得与你同去。”
　　剑子仙迹如是说。
　　他说得很对，但疏楼龙宿还是下意识驳回道：“无此必要。先送你往疏楼西风也可。”
　　“时间紧迫，而吾恰好对幽空大阵有所了解，”剑子仙迹微笑着朝龙首大人眨眼，“再者，吾也已恢复了一二成。”
　　疏楼龙宿沉吟。
　　熟悉的，妥协的情节。
　　“也罢。吾会传信九逸，让他先行……也难为他坐得住，将消息先送过来，凭吾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