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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海上兰台:总经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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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经理办公室比研发设计部门高了三层,因为大华商船集团大楼建造的时间很早,所以即使是总经理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也不是现在流行的开阔现代风格,而是一条幽长的走廊连通上下的楼梯,只是办公室的数目相对少了很多,每个办公室的空间都非常大。
适才总经理秘书叫薛兰台上来,说总经理有事找她,她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外等了约五分钟,秘书打开门请她进去。办公室里不止总经理吴胜智一个人,还有身为副总裁的邢邵和财务部经理董在。
“总经理,你找我。”薛兰台的眼神薄薄地掠过坐在右侧沙发上的邢邵和坐在左侧沙发上的董在,对吴胜智说道。
吴胜智是个保养得还算不错的中年男人,轻微秃顶,轻微啤酒肚,眼神很干净,没有令人不适的油腻感。他的普通话带点轻微的青岛口音,不常发火,但是身居要职,不怒自威,整个公司的人多少有些怕他。“兰台,坐。”
顺着吴胜智抬手的方向,薛兰台坐在了左侧的沙发上。
粗粗扫了一眼桌面上放着的文件,吴胜智抬首对三人道:“今天让小韩请你们过来,想必原因你们也猜得到,就是为了同日本的那份企划案。兰台你们设计部门的初稿我看过了,还有你们提交的预算。我就长话短说,兰台,你们这个设计的造价是不是太高了?”
轻微蹙了蹙眉,薛兰台对吴胜智说道:“相对于商船的普遍价格来说,这个设计确实高了三分之一,但总经理,这个价格完全是在董事会给我们的预算之内的,完全没有超出。”
相比于吴胜智的高涵养,董在的脾气就要大一些,况且他是吴胜智的亲信,在吴胜智的办公室里,就更没什么不敢说的了。“那群人懂什么?他们只懂让别人照顾他们的面子,外加年终分红。小薛啊,我实话跟你说了吧,现在集团的运营出了些问题,资金上一时周转不开,支付不起你们这艘船这么高的造价。但是我们也没有要求你全改,只是希望你们可以为船上的昂贵部件找一些性价比更高的替换。你看这个可行吗?”
替换部件不是小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这个设计是整个团队一个月的心血,不可能说改就改。薛兰台抬头看向吴胜智和董在,问道:“董事会知道这个事吗?”
吴胜智轻描淡写地说道:“不是完全不知道,每个季度的财报他们也在看,只是他们并不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兰台,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不舍得辜负这个设计。我们和邢副总之前也讨论过,确实,如果用你们这个方案,中标的可能性达百分之八十以上,但如果输了的话,公司不仅得不到任何收益,反而会陷入更严重的资金冷窟中,所以我们赌不起,准备用更妥帖的方案。”
薛兰台听明白了,这个更妥帖的方案,就是建造一艘性价比更高的船,用更少的钱,更烂的设计,但是依然要中标。也就是说,公司把财务部和运营部的风险,转嫁到了研发设计部身上。但这是不可能的,设计部为什么要替运营部承担他们的过失?如果更改后的设计没有中标,董事会是不会理解设计部门的,到时候难道指望财务部和运营部的人替自己说话吗?所有的委屈和惩责都是要设计部门来承受的。作为设计部经理,薛兰台不可能如此对待自己的下属员工。
见薛兰台不说话,吴胜智与董在对视一眼后,接着说道:“退一步来说,就算中标了,与日本船业的合作能为集团带来每年百分之九的收入增长,但是与造船的成本分摊下来,再减去税收,我们的利润也并不高。就算是为了公司着想,希望设计部也能够考虑一下船只方案的更改。”
薛兰台并不是强硬型经理人,平日里对上级的要求也是按部就班地完成好,但如今仅凭几句话就让她改方案,这确实太欺负人了。在公司里工作这么多年,薛兰台太清楚里面的门道了,这不仅仅是改一个方案的问题,这关系到项目失败之后的惩责问题。说得再狭隘一点,目前公司对这个方案的认可度是很高的,大华从前也从未出现过什么资金问题。现在有人拿着财务报表说缺钱让她改方案,怎么想都不可能这么简单。
听吴胜智和董在的意思,总裁和董事会那边收到了季度报表,但没有觉得很严重。如果吴胜智今天说的公司收益差,资金流转不动是真的,那么总裁不该对这事无动于衷才对。或许可以推测,事实是吴胜智在向上面汇报的时候隐瞒了什么紧要关节,或者财务报表本身就是做了假。不跟上面的人说缺钱,那么上面的人就不会把钱批下来,那么这个资金缺口就要底下的人自己补起来了。所以他们率先把矛头指向了研发设计部。
在更改方案的前提下,如果设计中标了那自然是普天同庆,如果设计不中标,那么不仅在与日本船业的项目上整个研发部门要吃瓜落,而且有心人也可以把公司之前的资金缺口推到研发部身上。虽然研发部不直接与公司资金接触,但也是息息相关,若是真有人这么做了,那么研发部起码也要承担百分之四十的责任。
但问题是,研发部门为什么要替别人背黑锅?为什么明明做出了一个几乎无瑕疵的设计,却还要承担项目失败的风险?还有剩下的两个月,作为部门经理,她要指导员工做一个退而求其次的产品,而且明知道他们很可能在项目失败之后遭受怨怼,还要继续摆出一张笑脸去激励他们,鼓励他们,薛兰台做不到。
无论结果如何,哪怕得罪总经理和财务部经理也好,薛兰台目前不打算退缩。至少要为自己的部门尽力一次,否则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懦弱。
然而她刚要开口,邢邵却先她一步说话了。“吴总,我刚才也分析了一下咱们公司的财务报表,是亏了不少,但还不至于担负不起设计部门的这个产品。我们和法通银行的关系一向交好,向他们借款造首批船只应该不难。等到项目盈利了,还有日本船业给我们的定金,再用这些钱来制造第二批、第三批商船,这样不至于会因为公司没足够的流水而造不了船。”
闻言,董在看起来不太高兴了,也不顾邢邵比他官大一级,直接怼道:“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公司要承担多大的风险?还贷款,还定金,还盈利,万一这些都玩脱了怎么办?你以为凭你邢邵一个人,就能赔得了公司的损失吗?”
“那现在呢?”邢邵镇定地反问董在,“难道现在公司没有玩脱吗?难道现在公司没有在向其他银行贷款吗?我承认,即使竞标成功,从日本船业那里得来的收益也不算多,但再不多也足以支付公司每日的花销,不至于让公司像现在这样,有了上顿没下顿。”
财报虽然一年比一年难看,但若不是从邢邵嘴里听到这话,薛兰台竟不知公司现在居然如此艰难了。
办公室的空气凝滞得仿佛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固体,沉甸甸的重量,因了邢邵这几句话,而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邢邵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怎么会看不明白吴胜智和董在想转嫁危机,把他们的锅甩到别人身上。他们见薛兰台一介女流,觉得她好欺负,才率先把矛头引到她身上。
公司的形势江河日下,吴胜智有这个打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薛兰台能用四年半的时间就坐上研发设计部经理这个位置,也是吴胜智在背后操盘。当年他把能力强,不容易管制的大华老人挤掉,扶植薛兰台上位,就是为了能在今天这个时候利用她为自己洗脱管理不善的污名。可怜的傻丫头,都替别人当刀使了,还把对方当自己的伯乐呢。还说自己工于心计,要不是自己工于心计能替她解围,她最后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瞥了一眼坐在对面面色僵白的薛兰台,邢邵对吴胜智道:“吴总,我们不要一直照着公司在亏,该怎么向上面交代这个思路走。首先要紧的,是替公司赚钱,填补亏空,既然设计部门的这个方案一定可以盈利,我们就先抓这个。况且,这船又不是要我们公司马上就造,还得等竞标成功之后,所以这钱的事再急,也急不到这一个方案上头。”
吴胜智不说话,皱着眉头显然还在犹豫,董在的脸因为心情积愤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嘟嘟囔囔地抱怨,“说得简单,我们公司现在还欠两个银行的债没还,法通银行的人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地就把钱借给我们?”
话都说到这里了,这是逼着邢邵表态了。邢邵自然当仁不让,他按着沙发两旁的扶手站了起来,对吴胜智道:“吴总,我和法通银行的人有些交情,我可以保证帮公司把这笔钱借到,只是这利息难免会高一些。”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吴胜智似乎也没得挑了,再瞟了一眼薛兰台不善的脸色,他也怕薛兰台拒不合作之后把公司财务的事抖落出去,所以打算暂时隐忍下去。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吴胜智对邢邵和薛兰台道:“那行吧,邢邵你去银行贷款,兰台继续你们设计部之前的方案。但是要记着,这次和日本方面的合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是,谢谢吴总。”邢邵和薛兰台在得到批准后,一起出了总经理办公室。
剩下董在一个人跟吴胜智急道:“吴总,你怎么可以答应他们?”
把背靠在宽大舒适的老板椅上,吴胜智不紧不慢地说道:“急什么,邢邵说得也没错,和日本船业的合作如果真能成功,对我们公司,对我们,都是一件好事。”
叹了一口气,董在微微发黄的眼睛漏着一些混浊的光,长期吸烟而带着褐渍的牙齿一开一合,“我不是说日本船业的事,只是吴总,这事儿要成了,邢邵那小子在公司的声望就更高了。邢邵为人狡猾,跟我们从来不是一路人,今天更是帮着那小丫头片子和我们作对。吴总,难道你就不担心吗?”
吴胜智冷笑了一声,一双细长的眼睛瞥过董在,“我急什么?除非我下去了,否则他再升还能升到我这个位子不成?倒是你该好好急急了。人家邢邵和你同一天进公司,还比你小两岁,当初我可没少在暗地里帮你,可现在人家都当上副总了,你还搁我这儿挑拨离间争宠呢。”
一番话将董在说得里子也无面子也无,他憋屈地低下头,不敢再嚼舌根。
站在研发设计部门口的中庭里,往下是连通整个大楼的空间,绿植石座,流水鸟鸣,薛兰台到现在依然脸色苍白,心中后怕不止。
邢邵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没事了,别害怕。”
拍了拍脸,薛兰台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状态调整回来。尽管眼中依然蓄着泪意,但薛兰台依然向邢邵展开了自己的笑容,“刚才,真是谢谢你了,邢邵。如果不是你,我和整个设计部门估计都要摊上麻烦了。”
邢邵看着薛兰台,道:“所以说,以后别再傻傻地替吴胜智卖命了。要是不让你亲眼看一看他的真面目,你还以为人家真把你当女儿在养呢。”
“谁说的,我才没有。”被邢邵这么一逗,蓄满了眼眶的泪水经不住笑肌的拉扯,自己流了下来。薛兰台不好意思地擦掉眼泪,脸色忽而又变得沉重了些,“倒是你,现在法通银行的担子落到了你身上,我总觉得对不住你。这明明是吴总自己该做的事情。”
见薛兰台笑了,邢邵便知道她没事了,脸上的表情随即也轻松不少,“所以说你傻,我揽下这事,也不单单为了你,也不单单为了公司,这本来对我的前程也是有好处的。我是集团副总,本来就是专门救场子的,但凡有点事我就往后缩,之后还怎么服众?上面的人也看不到我啊。”
虽然邢邵把这件事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但薛兰台知道邢邵身上的压力不小,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安慰自己,心下既过意不去,又觉得十分感动。无论是从同事的立场,还是女人的角度,邢邵在薛兰台心中的分量一下就重了不少。“邢邵,如果以后吴总和董在再为这事烦你,你就跟我说,我虽然没你聪明,但至少可以和你一起承担责任。”
“好。”邢邵看着薛兰台的目光认真而凝练,他目光中每一寸感情都精准地打在薛兰台的心头。这一刻,薛兰台感受到了被爱的喜悦与满足,这填满整颗心的充盈感让她几乎忘却了梅遇的存在。得到幸福的人,心中再也没有一丝角落去容纳对外人的不甘与嫉恨,薛兰台得到了灵魂的平静。
不同于对梅遇的钦慕和渴望,邢邵给予的陪伴与拯救,让薛兰台第一次尝识了因爱而崇拜,因爱而感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