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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梅开恰是最好时 ...

  •   Chapter 1

      清晨,旭日东升,鸟吟虫鸣。

      麓月书院里,往各大学堂的小径唯有几个学生的背影匆匆闪过,翠竹环绕处,是一跺矮矮的青砖瓦墙。

      如同往日一般,洛有梅搬了石块,垫着爬上了墙,轻轻松松从墙顶一跃而下,立地转身迎面却被一个少年拦住,顿时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火气腾起,还未发作,便听少年道,语气礼貌,用词客气,“姑娘,我与我家小侍走散在这书院中,初来乍到,还不知这君子堂如何走?姑娘能否指点一二。”

      “好说,好说。”若说刚才被拦,阻了她赶去载德堂的路,现在这拦路虎却是她的及时雨,她转了转眼珠,手整了整不甚工整的书筒,笑眯眯道,“若我领了你去君子堂,你可否在夫子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毕竟,学生迟到不甚光荣,是要挨罚的。”

      君子堂的学生非富即贵,料想便不是她能得罪的,能卖一个人情是一个。

      没有迟疑,少年答好,嘴唇微翘,眼里却只盛了疏离。

      “姑娘名讳?”

      “免贵姓洛名有梅。”

      少年唇角平了平,半饷,他赞美道,“好名字。”

      这名字是洛有梅的娘翻着书取的,从小就被邻里笑着说,听这名字定是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可事实是截然相反,她心里暗暗唏嘘着接受了赞美,面上一笑。

      到了君子堂门口,她往里一指,“我就送到这里,可别忘了替我粉饰太平。”

      他应好,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黑眸里似盛满了光明。洛有梅一愣,恍惚间那笑容似乎与记忆中某处重合,稍纵即逝,转身一步步往前走,背影清瘦带着不羁,浑身散发着昂扬向上的气息,林钰忽的笑出了声,喃喃道,“纵使相识各不相认,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风过无痕,偏生几分寂寥。

      Chapter 2

      有了夫子的美言,放堂后洛有梅才免了一顿批,同堂的秦齐偷偷摸摸拉了洛有梅,道,“你今日运气不错,今晚我们衙门不见不散,爹爹兴许不会发现,如何?”

      不知为何,洛有梅回想起今早那人,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洛有梅忽的皱了眉,“诶,今晚不去啦,我爹最近抓我学女红,回去晚了,嬷嬷也是饶不了我。”

      说完提起书筒就走,一开始是小步小步的走,忽的,洛有梅加快了脚步,小跑了起来,秦齐看着她的背影郁闷,喃喃道,“她心虚什么?洛有梅胆大包天,什么时候怕了,定是有什么瞒着我了。”

      想到这个,他心里一咯噔,两人一起长大,好事坏事一起干,形同青梅竹马,洛有梅何曾欺骗过他,狐疑立生。

      洛有梅跟秦齐幼时失恃,爹爹又都是捕快,同僚之间多了份惺惺相惜,便放任两个孩子胡来,今日见洛有梅乖巧在家,没去衙门鬼混,洛父惊了,先是诧异后是欣慰,“吾家有女初长成,灵娘你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

      女红嬷嬷也赞道,“有梅今日学得格外用心。”

      话落,眼角却不自觉抽了抽,余光只见细细的线穿过斗大的针眼,洛有梅将线尾打了个结,针头一落,歪了,毫无水准,她笑道,“女儿也要洗手作羹汤嫁人的,女红万万不可落下。”

      此话不亚于太阳西升,河水逆流,秦父提了两坛酒,连忙撤了踏进洛宅的半只脚,回去在他儿子耳边窃窃私语一番。

      秦齐怒,不知自家老父倒了半坛女儿红,幸灾乐祸,娘子啊,这孩子再不上进些,恐怕连白来的媳妇都要跑咯!

      不出几日,秦齐便知晓了真相,洛有梅果真是那出墙的红杏,日日下了学堂就往君子堂跑。

      Chapter3

      课堂里一片安静,唯有一人朗声念着书,流利从容,不疾不徐,声若珠玉相击之声。

      秦齐咬了咬牙往洛有梅身后一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少年长身玉立,气度出众,火气消去了一半,语气乍听有些委屈,“有梅啊,你可不能变心呐,你要记得,咱俩小时候定的娃娃亲还算数呢!”

      “不算数,爹爹娘娘说的玩笑话你也当真!”洛有梅栓了小拳头,转身就给他来一下,直让他吓了一跳。里头夫子拖堂,叫了一人背书,想来是夫子要探探新来的功力,好在他十分长脸,一文诵下来,直叫夫子点头摇腮。她一指,秦齐顺着望过去,“小齐,你看那人是不是很眼熟?”

      “啊?”秦齐扭了两条眉,毫无头绪,“不熟。”他们下九流市井旮沓的人,有个衙役当值的爹,日子不至于那么寒酸,西席请不起,还能来这地方办的学堂里学些学问,学问学得不高,倒是学得四面逢源,扎进人堆里都能风生水起。

      洛有梅偷偷摸摸趴在窗沿,只探了小半个头,尤为专注的看着里面,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秦齐转了转脑袋,没看见什么,便问,“谁带你进来的?”

      身后一阵悉悉索索,洛有梅叹了他一声迟钝,刚要开口说道,“他呀,就是......”

      话未说到要点,就被一声笑语截了话头,“京城来的公子,就是比我们乾州的男子优秀那么几分,瞧瞧,小心看好自己的眼珠子,等掉出来,这就有趣了。”

      清亮琉璃眸高傲轻轻睨来,朱唇微润,正是唐潋滟,乾州绸缎第一富商的掌珠,人如其名,艳若桃花。

      她说这话时,还漫不经心的瞥了瞥秦齐。

      “不像某人,金玉其外,其实是个毒舌长妇。”一旁的秦齐嘟嘴,“我就猜到是你把有梅带进来的。小心夫子发现旁的打你手心。”君子堂揽乾州有威严人家的公子千金,故而管束严格,非堂里的人不得出入。

      他想不通,明明自家能请个西席,非但不请,把自家孩子放这学堂里了,放就放了,还立这样糟心的规矩。

      “你偷偷溜进来,还不是最后我帮你背了这锅。”唐潋滟被气笑了,若是真担忧,他又怎么偷偷进来,定是用了她的名讳。

      洛有梅转过头,噗嗤一声,道,“京城来的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小齐懂得讨人欢心。”这一句话把秦齐夸得心花怒放,一个劲的嘚瑟。

      不理会他,移了视线,问唐潋滟,“潋滟,你可是认识这人?”

      何止认识!都要结亲了!唐潋滟叹了口气,嘴里却说着不搭边的话,“瞧你这殷勤劲,莫不是你心上人了?”

      Chapter4

      这话一出,洛有梅下意识的将视线往里头放,微微紧张,秦齐则不动声色一动,挡了有梅的视线,眼神幽幽飘向她,“有梅~”

      唐潋滟将两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道秦齐真是顶顶的缺心眼了。洛有梅兴许是早就认出来那人是谁,而秦齐恐怕还处于一问三不知的状况。

      心中有愧,唐潋滟幽幽开口,“有梅,我与那人定了亲,等我及笄就完婚。”虽然夺人所好不是她本意,但即使没有她,洛有梅虽中意他,也是与他没有缘分的。

      猝不及防一个消息,秦齐先是一愣,嘴角泯成一条线,抬头与唐潋滟的目光相对错开,望向洛有梅,忽地绽开笑颜。

      这是天意啊,正好绝了洛有梅的小心思,他秦齐与洛有梅的缘分不是别人能断的。

      喜滋滋推了推洛有梅,却见她脚步踉跄了下,尔后稳住身子,双眸流光溢彩瞬间黯淡了下去,余光见少年青青子衿,衣带飘飘从堂中出来,经过他们几人之时,衣摆扬起一个弧度,缓缓又落下,目光不曾停留。

      唐潋滟郝郝,“书香子弟,是清冷了些。”连她这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妻都一并无视了去,简直是高傲至极。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读书人向来仇富,唐潋滟唯有这样安慰自己了。

      秦齐有些担忧的看着洛有梅,脑中回忆那人到底是谁,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那般气度从容与谁家少年对号入座。

      忽的,洛有梅振了振精神,目光炯炯,放低了声音,“潋滟。”

      “嗯?”她疑惑侧目。

      “你能否引荐我与他见一面?”

      Chapter5

      秦齐吵着闹着也要去,被洛有梅拒绝了。

      郁闷之时,他一个人跑到衙门,偷偷躲起来看牢头审问犯人,均是些大奸大恶之人,场面血腥。看着看着,他忽的灵光一闪,一拍脑门,他想起来了。

      那不是胆小鬼钰哥儿吗?当初偷偷带他来衙门看犯人,结果把他吓得六神无主,直拍胸口,长吁口气,“往后莫做着恶人就行。”

      后来洛有梅阴差阳错结交了唐潋滟,带她来地牢转一圈,面色无惧,他们就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笑话讲给她听,让几人乐了好一阵子。

      不知何时,他爹考了几年的科举,中了进士,举家迁到京城享乐去了。

      倏忽一下,日月经天,各自长大,钰哥儿小时家里清贫,过的苦日子,面黄肌瘦,性格怯弱,如今是行了富贵路,大放异彩,叫人认不出来,是可喜可贺的大事。没能认出他来,也怪不得他秦齐不厚道了。

      只是他也愁了脸,小时洛有梅就仰慕他,如今林钰这般优秀,他又拿什么跟他争?

      唏嘘之时,洛有梅自个儿上了他家门,往红漆木椅一坐,眼神幽幽将哀怨演绎得入木三分,“从前道你侬我侬他亦侬,如今又怎道是无事人非,欲语还休泪先流......”

      秦齐耐着性子听她卖弄一番,见她还要开口,连忙打断她的呻吟,“是与钰哥儿会面不顺利吗?”

      胡乱一绉的酸诗缠绵哀怨语调一转,她十分气愤,“我先前见过钰哥儿一面,可是他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认得我们。还说有了婚约,要避嫌,你道是为何?”

      从前三人一起玩得最好,其中,钰哥儿虽家中贫寒,三人中他却是学问最好的,二人猜测是他多了秀才爹爹的原因,洛有梅不是那背经史子集的料,最是仰慕他,待他去了京城,她念念不忘,如今得见少年鲜衣怒马,风采斐然,想来已是相思入股。

      林钰初来无多日,她路子最多,尚且不知,他又不是那掐指会算的神仙,又怎么会知道?林钰这一来,好兄弟就搁一边去了,心里酸溜溜的,说出来的话都带着股酸味,“他爹爹不是最重门第么?钰哥儿现在是官家子弟,定是被教得忘了你我。至于避嫌,你多看本书就晓得了。”

      洛有梅瞪大了眼,不满看了他一眼,复又蹙了眉,秦齐的话虽然不中听,但说得也不无道理,或许钰哥儿真的是有自己的难处。

      瞅一眼秦齐,她叹口气,然后大手一挥,道,“小齐,走,我们找帮手去!”

      感觉自己被嫌弃了的小齐,“......”

      Chapter6

      夜上中天,清风微徐,天上星子闪闪烁烁,是夜黑风高夜。

      洛有梅跟秦齐溜去唐府的后门,敲了门,随即探出一个小童来,小童见是二人,就要关门,洛有梅眼疾手快往他手里塞了银锞子,道,“给你家小姐传个话,夜半有梅开。”这才放心让小童关了门离去。

      秦齐掂了掂手里八文钱的桂花糕,心下疼着,“这掉进钱眼的人怎么不能少点?”

      “别心疼了。”洛有梅瞅瞅那精雕细刻的大门,“要让她爹发现了,不止挨一顿打,我们还得多出点钱上医馆。”嗯,还要挨爹爹一顿骂,不划算。

      “......”还是他小气了?

      不多时,小童领着他们走了一条小道到了唐潋滟的小院,院里摆着满月石桌和三张石鼓小凳,正好三人坐下。

      洛有梅递了油纸包着的桂花糕给唐潋滟,道,“见面礼。小齐买的。”

      她接下,黑白分明的眼睨秦齐一眼,“有屁快放。”手却抓紧了油纸包。

      “......”秦齐劝道,“女儿家,不要粗言粗语。”果遭一记白眼。

      粗手粗脚的洛有梅,“......”

      几人直奔主题。

      “贬官?出任乾州县丞?”洛有梅秦齐面面相觑,想起他们还是捕快的爹,不知作何感想,官大一级压死人。

      “眼皮底下这般,那到底是看权势而不认我们了。”秦齐叹口气。

      “非也。”唐潋滟突然绉了一把,“听我爹说,是朝中同僚相嫉,君恩不复,林家繁华一夜摧枯拉朽,落魄到这乾州做县官,有名无实。”

      “还有呢?”

      “林钰公子定是害怕他们的仇人给你们带来麻烦,才不与你们相认的。”

      听了她的话,洛有梅心里一暖,她就知道,钰哥儿不会是那样势力的人,心思缜密,她对他是越发仰慕了。

      秦齐则瞪了唐潋滟一眼,她便呲牙。秦齐道,“你可莫在人前露这丑模样,小心林钰知道你真面目,退了你的婚。”

      唐潋滟顿时怒从心底起,恶从胆边生,“不要我就赖着你!”

      Chapter7

      洛有梅向唐潋滟竖起大拇指,十分激动喝道,“好!”

      这一对冤家若成了,她可是能喝上喜酒的。

      唐潋滟说完就后悔了,心下郝然。秦齐哇哇大叫,“你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要是让你爹听见了,指不定怎么把我拆了骨扒了皮吃了,连渣都不剩!”唐老爷可恨死他们这些整日鬼混带坏她女儿的人了,老大爷心里,君子堂的就不该跟载德堂的混在一起,每次见到她们,老大爷脸都是铁青的。

      “胆小鬼!”

      “碍着你了?”

      “哼!你敢我爹也不会让我嫁给一个小小衙役之子的。”唐潋滟冷哼一声,别过脸,眼不见为净,眼眶气得发红。

      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洛有梅十分懊悔没有及时结束这个话题,连忙引开话题,止了干戈,拉着气呼呼的秦齐,好生哄着离开了唐府。

      身后忽的清脆响了一地,洛有梅下意识往回望,看见唐潋滟站在一地的碎瓷面前,站在月光触及不到的地方,面色模糊。

      桂花糕落在地上,匆匆之中又见一双素净的手把它拾了起来。

      相安无事度过些许日子,洛有梅闲在家便将一些衣物洗好,到院子中拾辍好,见自己手心竟有了手茧子,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生出来的。

      这时,洛父搬了椅子到院子坐,拎着一坛酒,拆了泥封,啜一口,长叹口气,“县里换了县太爷,上头下来的事务多得爹爹都要累死了。喝口酒舒心啊!”

      听口气,爹爹还不知道新来的县丞是从前的林家秀才,她试探着问,“爹爹,你还记得先前同我和秦齐一起玩的钰哥儿么?”

      “记得,那孩子小时候吃的苦多,还好老天开眼让他去过那富贵日子了。”洛父一笑,“怎么问起这了?”

      想着一人,洛有梅忽的问,“倘若有一个人像钰哥儿一般,才富双全,愿意娶我,你肯让我嫁么?”若是嫁了,便是攀上了高枝,爹爹定然是同意的。

      洛父的反应让她出乎意料,他摇摇头,抬眸望来,“我不愿。”

      睁起的眼不似年轻那时明亮,洛有梅对上那眼,却从眼里看到了晶莹泪水,亮如星辰。

      她一怔,心底似有什么朦朦胧胧破芽而出,微微触动,然而下一秒,察觉真相的她就无奈了。

      “我怕你丢我洛家的老脸。”

      Chapter8

      “小家伙莫不是肖想哪家公子了?我看你这几日实在怪得很。”

      恍惚之中,洛有梅听得洛父一声调侃,回了魂,她见老父表情似有些奇怪,起了玩弄的心思,就顺势一说,“哪能是肖想?这有君子好逑,不也有女子求其庶士么?”他不让做什么,她偏要说一说吓唬吓唬他。

      洛有梅诗书看一半忘九分,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被用来给她取名的诗歌,一首《摽有梅》专门讲待嫁女子求贤若渴的急切心情。

      “少贫嘴,莫要做那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春秋大梦。”洛父语重心长,“你有这份闲心思,那经史子集可是背熟了?”

      听到经史子集几字,洛有梅头大了,自小以来,反复的诵反复的忘,她果真不是读书的料,然而洛父对这方面确是十分的执着,自己尚且不懂,却希望洛有梅成为像她娘那样,满腹才华的女子。殊不知三分文采对着她那老大三粗的爹爹,也是对牛弹琴了。

      她嫌弃的望了她爹爹一眼,拍拍手打算出门,没看他什么表情,临到门前,忽的被叫住,洛有梅回过头来,听得老父道,“行行行!我不管你了!你娘要在世,最不希望你学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还不如学点有用的手艺,将来嫁个普通人家就是了!我让你学这些,还不是让你嫁个像样的好子弟?我这是为谁好了?啊?”

      老父哀声叹气,表情扼腕活像被讨了八辈子的债,唔,洛有梅就是那讨债的小兔崽子。

      洛有梅看老父眼眶微红,眼神迷离的模样,再一眼瞧见他脚边零落的坛子,就晓得老父这是刚喝完酒又发酒疯了,他一喝醉就要胡言乱语,还会苦苦追念她死去的娘,明明清醒的时候他绝口不提,不知为何。

      看这样子,洛有梅再没良心,也不好对自己老父不管不顾,认命的转了身回屋拿了条小毛毯,给老父盖上,他过一会准会睡上一觉。

      末了,她又去了厨房,弄了醒酒水用碗乘着,等他醒来头疼可以喝上一口。

      透过厨房大门,她远远望去,老父躺着,嘴里还嚷嚷着,“才华这东西傅着灵娘这一身,我怎么逼着自己女儿走她老路呢,我真不是个东西!”说到最后,呜咽一声从他嘴里溢出,难掩悲痛。

      Chapter9

      “经史子集?”唐潋滟道,“你爹要你学那玩意作甚么?你又不是那出仕的人家,学了没用还累死人。”

      “我娘以前学过。”洛有梅的爹对于她娘的执念之高可谓从对洛有梅的期望可知了。

      洛有梅的娘虽然不在人世,唐潋滟也从未见过,但对她的传闻还是挺过一二的,才情极高的落魄小姐下嫁粗人,一身才华跟着日月掩在经天的年华里。再怎么说,落魄的凤凰,还是比那乡野的野鸡要强得多。

      只是她还不知道,素来有野鸡飞上枝头做凤凰,凤凰落下梧桐枝头那是比野鸡还要不如!落魄之时还偏偏天生骄矜,惹来三言两语,便成闲言碎语。

      “我也是,生生折磨人。”她摇摇头,直眉微皱,“除去针敝女红,琴棋书画,茶道花道,都得精通一点皮毛,我也不是那乖巧的性子,不学,我爹就把我关屋子里,关到我想学为止。”

      她爹爹商人起家,雷霆手段还是有的,是以如今忤逆之心微泯,多添敬畏之心,“不过,这也有点好处,跟君子堂那些个笑眯眯的千金公子打交道,还能糊弄过去。”

      洛有梅结识她的时机也是妙得很,那时候唐潋滟小小的个子从自家的狗洞里爬出来,抬头就见秦齐跟洛有梅两人,眼睛直了,发髻散乱,一身锦衣蹭在地上完全被糟蹋得一踏凃地,狼狈被人看见,嘴巴一撇眼泪汪汪,身子往后缩去。两人觉得实在有趣,就合力把她弄出来,后来才晓得她是躲避了学业,想当初她跟秦齐可还是不晓得大字二个的无知小儿,愣是跟满口知乎的大小姐玩得火热。

      她一笑,“还是大小姐仗义,不糊弄我几个。”

      “那是,我还是跟你们相处来得自在。”唐潋滟掏出两张早已准备好的喜帖,递给洛有梅,“下月十五大婚那天,你跟秦齐穿体面点,我爹答应当没看见你们。接下来的日子,我爹看我看得紧,你们也别费功夫来瞧我了。”

      潋滟微微垂眼,纤长睫毛盖住眼里涌动的艰辛委屈,她怕,下一秒就忍不住说出掩藏许久的秘密。

      帖上的鎏金大字,林钰跟唐潋滟几字隐隐透着富贵雍容的气息,洛有梅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是近乎神奇的存在,本是高高在上的小姐,不染市井红尘气,偏偏让她遇见了她。

      反而,从小一起朝夕相伴的林钰倒是跟他们生起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隔阂,见一面都难,不由让她感慨世事无常。

      如今,这两个人一起,各各面面,无可挑剔,名望,才情,财富,权利,一应俱全。

      Chapter10

      喜帖交给秦齐的时候,秦齐还在衙门里,两人一起在一旁看着牢头用鞭子沾了盐水,一遍遍抽打犯人。

      犯人始终不招,最后虽是招了,两人也不禁为他的执着讶异。牢头收工,赶走了两人。

      “小唐就这样嫁人了?”秦齐一愣,似乎以为那日她说的只是玩笑话。

      洛有梅看犯人招供,两人一起行在回家路上,“嫁人恐怕也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但耐不住她有个腰缠万贯的爹。”

      秦齐手指摸着帖上凹凸不平的字,欣慰地笑,“两人郎才女貌,挺好。”

      她转头,借着月光,洛有梅一眼望到秦齐的眼里,恍然才发现眼前这个大男孩其实长得很秀气,浓的眉大的眼,只是她以前从来没有用心注意。

      原以为人长大了无非就是身子抽长了,脸庞变了,如今才知道,世间千般人万般情,长大二字在各人看来各有意味。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远远地像挨在一起,临到家门口,秦齐道,“有梅,你以后若是找不到第二个林钰了,你我就凑合凑合吧,莫要让爹爹费心了。”

      洛有梅想,秦齐什么时候,长大了呢?

      她答,“好。”

      也许是在得知唐潋滟成婚的那一刻,也许是在更久的以前。

      唐潋滟成婚的那天,整个乾州好似轰动了。那一天,满城红绫飘飞,唐潋滟的嫁妆满满当当铺满了一条长街,前头跟着穿着红色长衫的乐手迎着喜风吹了整整一天。

      隆重的喜悦落下,只是再没见过唐潋滟了。

      Chapter11

      今年事多,连着乾州的县丞都换了第四任,林钰的爹爹不知何时又调走了,连带着把他们的好友唐潋滟也一起带走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老一批的捕头都被撤了职,洛有梅跟秦齐的爹爹不逢时运,也在名单之内,赋闲在家气得火冒三丈,“一句查污肃反,就让人收拾铺盖走人?这青天大老爷蛮不讲理了些。”

      二老气头上,洛有梅跟秦齐两人简简单单完了婚,两家本就住在隔壁,如今把那面隔着两家的墙推倒了,来往更加方便了。

      衙门没了差事,秦齐也不好再去衙门,本来以为他定是要继承老父差事的,没想到临了出现这一门事。

      二老推心置腹一番,觉得让孩子去京都闯荡一番,不止拘谨于乾州,于是筹够了一些钱,想让两人做些小生意。

      话说,初到京都,两人都是半斤八两的愣头青,经商之事毫无经验,第一庄生意又恰好落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时间,彼时朝廷整顿风气,雷霆手段将佞臣宵小一一拔除,连带牵扯出一根藤上官商勾结的贪污案,一时间货品堆积难销,商路寸步难行。

      入不敷出将近半年,洛有梅夫妇积蓄日渐单薄。好在两人性格极好,在京都也结识了一些说得上话的朋友,几人合乎着开了一个客栈,店面由两夫妇管着,其余人出了钱便不出力。

      洛有梅如今是妇人,来京都三年五载,一步一脚与秦齐两人走过了大风大雨,其中艰辛不足道也,而今终于得了回安稳,坐在自家客栈里,品着店里上好的茶叶,她皱了皱眉,朝账台后的男人道,“掌柜的,苦的。”

      “喝不惯苦丁,就别喝了。让小二给你沏壶大红袍。”秦齐头没抬,手里正拿着个算盘噼里啪啦对着账,他笑,“当初学堂里学的正好用上,不然少了一日账房先生,我们今日这生意都没法做了。”

      小二手脚利落地撤了茶壶,换上一壶大红袍,笑着倒满了茶杯,“夫人,你的茶。”正要退下,洛有梅叫住了他,“那苦丁还干净,若你喜欢喝,倒了可惜,你且喝了吧。”

      “呃!”小二连连摇头,苦笑,“这茶虽贵,但小的也是对这味道实在喜欢不上,只好辜负夫人好意了。”

      等他下去,秦齐才无奈道,“下次可不准喝了,平白浪费了这三两银子。”

      洛有梅撇撇嘴,嘟囔,“小气鬼。”

      这一声淹没在客栈此起彼伏的喝声中,秦齐没有听到,低头专心做着账房先生的工作,洛有梅恍惚记起,秦齐最差的功课好像是数术?他什么时候学得如此上进了?

      这一想确实想起来一些事情。

      还曾记得潋滟家有个账房先生,名叫老吴,吴秀才慢慢拨着算盘,在账簿又拿红笔勾一下。吴秀才家遭了盗,小秦登门寻访蛛丝马迹,后来,不知怎么的,小秦去得格外勤快。

      有一回吴秀才同小秦爹说:“小秦若不是当了捕快,还可来我当家屋里做半个帐房先生了。”

      闻言,小秦爹喜了两条眉须:“要是这样便好了,小秦着功课我看着都忧心,奈何我又大字不识两个,交不了。先生若是方便,便多指点指点他。”

      不想下去,洛有梅捧了杯子,啜一口茶,余香满口,流入腹中,暖彻了心扉。

      客栈里,一人坐着,一人站着,各自安好,仿佛这就是一辈子。

      夜深人静之时,她想:

      倘若,她追求心中执念嫁给了林钰做妾,结局如何?是强作高雅吟诗作对的欢笑还是与他人共侍奉林钰一人呢?

      倘若,秦齐不顾贵贱之分娶了唐潋滟做妻,结局又如何?是终日惶惶居于唐老爷的脸色之下还是与唐潋滟过着小打小闹如愿的日子?

      无可探究,她却知道,那都不会是如今这样安稳但平淡无奇的生活了。

      Chapter12 娘亲的爱情观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倾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默背完这首诗歌,年仅五岁的洛有梅望向她娘,脸上带着渴望表扬的期许,可在看见清秀的女子脸上遍布的泪痕她就皱了小脸,“娘,你怎么哭了?”

      女子抹了抹眼,笑开了,“娘这是高兴呢,未嫁时娘还想过你爹的模样,如今你都会吟诗了,娘也算是有伴了。”

      黛眉弯弯,唇不点而朱,女子笑开了,犹如天上玉树仙葩开,风清云散琼花开,让人不禁看痴了去。

      “娘,可是我不识字,你教我写。”

      女子轻轻抱起洛有梅,道,“好,等有梅再大些,娘教你。”

      这一句话之后,便是天人永隔。

      洛有梅记在心上,可日子久了也还是忘了,隐约只记得娘亲的语气淡淡的,在心里缭绕着还是留不下什么痕迹,仿佛一阵风吹过,不曾在这里停留一般。

      她一直都明白,娘亲跟着爹爹,是不开心的。

      若爹爹能像有梅这样吟一首诗给娘亲听,娘亲是不是会高兴一点呢?

      但是娘亲是永远听不到了吧。

      就算听到了也不会高兴吧,因为洛有梅的娘的心中住进的那个人,是个读书人。

      但是为什么,娘亲不愿意嫁给他,却嫁给了自己这个爹爹呢?那个读书人洛有梅见过,他穿着锦衣玉袍,文文秀秀,拉着娘的手,道:“灵娘,你我从小长大,虽你家道中落,我也愿意娶你。但只是,正妻之位却……”

      娘亲笑得艰辛,将她的手从读书人的手中抽走,道:“不必了。如今你我云泥之别,实在高攀不起了。”

      “你是才女,怎会呢?”

      深浓的夜里,娘亲抱着有梅,润了眼角的泪珠,有梅摸上她得脸,问道娘亲怎么了?她喃喃道:“这一身傲骨折得实在太疼了。”

      娘亲念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云泥之别……”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梅开恰是最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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