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垂死病中惊坐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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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鸟你莫叫啊，锦衣春山夜中行。想见盘弥上神开天地，日头出了万物生。万物生，万物生，阴柳插头好相迎……”女人双目无神，颠来倒去地唱着曲调怪异的歌，声音嘶哑，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她的腹部令人惊骇地不断增大变硬，呈现出一道道紫红色的裂纹。之后，巨大的肚子让女人无法在寒冷坚实的雪地上行走，不得不选择爬行。
“好相迎……想见我那情郎还家来……半日算作三千载……”女人爬动的速度渐缓，呆呆仰头，望向不远处连绵的群山。
天色越发阴郁，那山脉被染黑，突兀又可怖地据守在茫茫雪原上。
“要到啦，要到啦……”她欢喜地咧开嘴，抚了抚颤抖的肚腹。“剩下的路，走不了了……阿汀哥……”
青紫的手指摸索着，终于抓住一块尖锐的山石。
*
青年在寒风的尖啸中睁开眼睛。
漆黑的天空，惨白的雪野，殷红的女人。
那女人浑身糊满污泥，陈血和鲜血层层交错，瘦得变形的身躯上，被利器剖开的肚子像瘪掉的气球，眼睛半阖着，依稀看出姣好的形状。
他自己却像个新生婴儿一样干净。
“想见盘弥上神开天地，日头出了万物生……”
青年悚然一惊，旋即发现是倒在地上的女人在唱歌。
“过来……过来……”女人细弱的声音几乎被风雪吞没。
他凑过去，看见她眼睛亮得吓人，嘴唇像濒死的鱼那样一开一合：“你叫……凌岸汀……莫对外人说……”
“你是谁？”
“翻过这座山……找……光……”
“……找光？”
“遇险……说……”
“找光是什么意思？”
“魂兮归来……夜台则弥，黄昏有戚……”
说完，女人慢慢合上了眼睛，嘴唇却不听使唤再度张开。
凌岸汀凑得更近了些。
“……对不起。”她说。
午夜雪原狂风又起，咆哮着将雪块重重砸向她瘦小的身体。身体顷刻之间被掩埋。
黑洞洞的夜空深处传来怪异的尖笑声。
凌岸汀在原地愣了片刻，回过神来才看见浓重夜色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猩红的火光从四方快速汇聚成一束，朝他所在的地方移动。
未及细想，他猛然起身，向不远处的雪山狂奔。
一阵阵风声呼啸，身后的怪笑越来越近，他甚至感到了火光灼烧。
他下意识抬手，向后狠抓。被擒住的东西惨叫一声，他嗅到肉类烧焦的气息。
那东西被他用力一掷，雪地中传来一连串惊叫。
他终于跑到山脚下，扒住嶙峋山石奋力攀登。
追兵紧随而至，丢弃了火把，地上的火焰仅仅亮了一瞬就再度熄灭。
这一瞬足够凌岸汀看清那些东西的面孔。
矮小漆黑的一团，四肢生有倒刺，被称为头的部位相当平滑，只有一张生满尖齿的嘴巴。
他咬咬牙，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不断有怪物掠上来，他一面前行，一面狠抓猛踹，竟无一只可以近他的身。
深夜的高山也是一团漆黑，突起的岩石上覆着厚厚的雪，一层又一层。
“————！”
小腿一阵剧痛，怪物尖锐的獠牙深深陷入皮肉。
他听见啮咬者癫狂的笑声，粗糙的物体蹭过腿上的血液，然后是令人牙酸的吞咽。
他单手牢牢抓住岩石，另一只手成拳状，用力敲击它的头部！
那声音相当清脆，紧接着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
余下的怪物们静了一瞬，旋即发出惊天动地的狂哮。
雪落，风响，月移，乌啼。
他机械地重复着抓扼、踢踹和敲击的动作，怪叫和炸响在耳边轮番爆开。
一声呼哨。
“…………”
怪物们停住了动作，被无形的巨力拽下山崖。
青年无暇他顾，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向山顶疾行。
一群身着黑袍的人沉默地站在巨大的山峰前。
有人盯着青年逐渐消失的身影，忍不住开口：“大人，就这样放他走吗？”
为首者将痛苦咆哮的怪物们收入袖间容器，拉了拉帷帽：“爬上莫葛山，就到了光神的地盘。你想要招惹那个疯子吗？”
随从顿时噤声。
首领低低笑了一声：“走吧。回仲都，责任我担。”
*
等到追兵再也不见踪影，凌岸汀才松下一口气，拖动双腿慢慢向前走。
腿骨被咬穿的剧痛终于复苏，他猝不及防，在湿滑的雪地上一个趔趄，直直向山下跌落。
“不……不——！”
他急喘一口气，双手在空中胡乱地舞动，误打误撞抓住了一块山石。
遍体鳞伤的青年将它死死拽住，双臂使力，左腿探到坚石，用力一勾——
他重重地落到结实的地面上，强撑着扫视四周。
是个洞穴。
四壁潮湿，苔藓层叠，地上几堆白骨散乱，不知属于人还是野兽。
外界的风雪又大了起来，在山洞中吹出刺耳的呜咽。
青年蜷缩在避风的角落，沉默地抱住双膝。
他从醒来后，先是看见那个重伤的女人，被嘱托了一堆奇怪的话，接着便遭遇了一群不明人物的追杀。
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去整理思绪，回忆过去，却发现一切都是空茫。
青年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在脑海中不甘地搜罗。刺痛袭来，他紧紧抱住头，撞向一旁的石壁。
鲜血顺着额角淌下来。
——那个女人是谁？
——我是谁？
——“光”又是什么？
天地昏暗，唯一发出光亮的是永无止境的暴雪，它们急迫地扑向山脉深处，扑向片刻前还在发热的血迹，脚印，尸体，掩埋一切鲜活的痕迹。
他的双眼渐渐发沉。他想起身，但小腿连痛也感觉不到了。
他不甘地凝固在那里，不久后就产生了幻觉，仿佛千年后他将与枯骨为伍，万年过去后便会变成山洞本身，世界将不屑于把他遗忘：微茫的雪海，神秘的女人，惊心动魄的追杀，渺小的山洞，失去记忆的人，一切都不值一提。
他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无数光点从他指尖缓缓涌出，围着他忧伤地舞动，照亮了漆黑天地间一个小小的角落。
濒死的青年开始流泪，暖暖地滑过脸颊，又在风雪中成冰。死去女人的歌声隐约传来，欢快而鲜亮。
他突然想起了那些奇怪的叮嘱。
“遇险念……”他微弱的声音与女子婉转的吟唱融为一体。
“魂兮归来……黄昏有戚……夜台将弥。”
群山开始抖动，大雪飘到半空又急急奔回，青年的眼泪和漫天光点交织汇聚，天定的宿命在此刻被骤然点亮——
大地深处传来一声惊雷，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降下，狂风嘶吼。在未被冰雪覆盖的地底，在极阴处，在一切生灵还未到达的地方，万鬼一齐发出悲哀低沉的号哭。
而在依然僻静的角落，青年无力地垂下了头。
*
莫葛山西侧，卡俄斯大陆，总督行宫。
体态娇小的妇人面含担忧，轻轻拍打紧闭的门：“查理！查理！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吗？”
门内迟迟没有回应。
“查理？查尔斯？”
“……”
“查尔斯·古德里奇！”
“……没事，母亲。”
妇人狐疑地看着面前的门。可对方的回应非常低沉柔和，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仿佛不久前那些暴怒的吼叫、重物落地和瓷器碎裂的声音，都是她臆想的幻觉。
她又在门前伫留了一会儿，忧愁地小声叹息，默默离开了。
她不得进入的房内已经一片狼籍。沉重的桃花心木家具被生生捏成了碎块，瓷器直接变成齑粉。
光线昏暗的室内，高大青年的脸上呈现出与轻柔语气截然相反的暴戾。
“你是谁？”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话，看上去就像发了癔症。
在无人能够窥见的躯壳内部，他正死死地盯着突然附到他身上的陌生魂魄。
它外表是个五官英俊温润的男子，披着黑袍，两道剑眉斜飞入鬓，给原本端正的长相添了几分不和谐的风流。
“盘弥第十二代王，莫澜若。”灵魂边说，边打量他浅金色的卷发和墨绿的眼睛，“……你不是王室后裔。召唤我的人在哪？”
男人愣住了：“盘弥王族？”
“没错，”莫澜若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话说得客气，脸上却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
年轻人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嘴角很自然地上扬，衬得一颗唇珠更加饱满，一对绿色的眼眸微眯，让人想起春日早晨挂着露珠的树叶。
“那么，要我做什么呢，陛下？”他诚恳地问。
莫澜若见他这副模样，脸色和缓不少：“我的后代遭难，召唤我前去相助，但术法出了岔子，我不知为何附到了你身上。好在我能感应到他的方位，所以——”
查尔斯抬手制止，脸上依旧挂着和善的微笑。
“……？”莫澜若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接着，自认饱经风霜、临危不乱的先王，看到了令他鬼生难忘的一幕——
面前男人的魂体突然分裂为两半，道道斑驳的金光破壳而出——说它斑驳，是因原本纯洁无瑕的光芒中掺着丝丝浓重黑色，如清澈溪流中漂浮着黑絮。一个新的更为高大的灵魂在温暖而耀眼的圣光中成型。
“你，你你你——”莫澜若瞪大了眼睛，颤抖地伸出手指。
他好整以暇地笑笑：“天界五神之一，上神盘弥的第二子，火与光的统治者，光神。”
神灵向他走来，友好地伸出手：“我很乐意帮助你，陛下。”
可怜的先王此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被巨大的影子缓缓笼罩。
“我很抱歉……”他喃喃道，“刚刚附身给您带来了痛苦……但是我必须去解救我的后代。”
他向神恳求道：“就在东方，莫葛山的另一边，山腰处。请您怜悯您的子民！”
光神依旧挂着笑脸：“不必惊慌，陛下。我转生后神力微小，平时以凡人面貌示人。他们都唤我查尔斯·古德里奇。”
莫澜若惊恐地摇头：“不，不，您言重了——”
光神拍拍脑袋：“啊，我想盘弥人叫不惯这样拗口的名字。我以前有个挚友是盘弥人，为我取了盘弥名姓。您以后叫我……”
莫澜若战战兢兢：“不，真的不必——”
“叫我郝富贵就好。”光神笑眯眯道。
“……”莫澜若呆滞一瞬，捧场地干笑两声，“查尔斯大人，事不宜迟，您看——”
光神满口答应：“劳烦您带路。”
“哎好，好。”见他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并不摆什么神灵的架子，莫澜若悄悄舒了一口气。
即使百年前转生了一次，脾性也依然这么好，跟那些两面三刀的完全不一样——他在心里默默感慨。
在他看不见的灵台外部，高大青年面容阴鸷，眼瞳红得惊人，暗色的眼泪全然不受主人的控制，缓缓流下。
“查理！”守在客厅的贵妇见他终于出门，欣慰又忧虑：“你这是要去哪儿？”
查尔斯·古德里奇——光神瞬间恢复了原样：“出去散散心。”
妇人点点头：“出去走走也好——查理！你的头发！”
查尔斯转头看她：“怎么了，母亲？”
别、作、声。
他暗绿的眼眸紧紧盯着她，用唇语一字一顿道。
妇人努力克制惊叫的冲动：“没，没事。我看错了。”
青年对她露出愉快的笑容，跟任何一个乖巧的儿子都没什么不同：“我很快就回来，母亲。”
出门前，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自己的头发。原本金色的发丝由于主人的痛苦与压抑，正慢慢变成血一般的深红，糜烂而邪恶。
他面无表情地移开眼。
在躯壳内部，他的魂体耐心地听着莫澜若的描述，笑得彬彬有礼：“光普照万物，照拂人族是我降生以来的责任。我会将您的后嗣带回这里，”他露出洁白的牙齿，“妥善安置。”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垂死病中惊坐起
